Wednesday, July 26, 2017

婆婆。

我家的一个特点,就是亲属称谓上的极度随意。我的奶奶,爸爸的妈妈,仅仅被称为“婆婆”。在四川话里,这可以是对于任意老年妇女的称呼。我的小姨,姨父,妈妈的妹妹、妹夫,小时候几乎每周都会见到的亲人,也被随随便便地叫做“孃孃”、“叔叔”;和叫大街上的陌生人差不多。大学时与一位有人类学背景的外省老师谈到此事,他说,大概四川是移民社会,不太讲究及此;比较像外国人。同样是四川人的舍友听说后表示,呸,我家可是搞得清清楚楚的!

我想这种随意,大概就是从婆婆开始的吧。她从来不曾纠正我对她的称呼,我们家几乎也没有任何固定家庭聚会的传统。她从不刻意与亲友联系,几乎没有人际间的应酬。就连她的离世,也非常迅速。那种传说中老年人一定要“等着见上最后一面”的执着,对她来说似乎是不存在的。

事实上,她已经算是我最为接近的“老人家”。爷爷去世很早;我也几乎不曾与外公外婆同住。外公去世后,表姐表弟说起他当年的严厉,我表示毫无记忆;表弟则说,你不常回去,回去都是客,当然要客气。这句话说来令人心惊;原来在那么多歌曲故事里出现的外婆家,我也不过是客人。不过与婆婆相反,外公讲究规矩,逢年过节不论,周末也要常常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才好;去外公家的此数实际上远多。只是我去了以后也是闷头把他们订的报纸杂志拿来看,从参考消息到夕阳红都不放过,确实也少于交谈,彼此恐怕真多少有些客气。

去婆婆家则不然。爷爷去世后,婆婆独自住在现在看来也算宽敞的房间。在读高中以前的寒暑假,我都会去住上一段时间。婆婆退休以后无甚爱好,学会了打麻将但也兴趣寥寥,只是看书。我大半时候都没精神做作业,只是看闲书。我俩作伴倒也不错。婆婆不擅烹饪,生活也简单了许多。尤其夏天,煮上一锅绿豆稀饭,早早地炒一盘苦瓜,或者空心菜里炝炒一点青椒,等到吃饭时已经半凉了;“凉悠悠的,好安逸”。偶尔为了营养均衡,做一碗海带红烧肉,我俩也要吃好久。我记忆中婆婆家的菜谱无非如此,我也想不起来她在厨房,或者做任何家事的样子。

与妈妈总在忙碌的样子不一样,婆婆似乎永远都是悠悠哉的。不用说,我记事开始她差不多就已经退休;而我认识的她的样子,也是她在退休以后才塑造的。据说婆婆以前书法很差,退休以后慢慢照着印刷体写字,硬是写成一手工整秀丽的字迹。因为大把大把的闲暇,她的读书也无甚章法,只是看。史记、三国志;资治通鉴不记得她看完没有──反正肯定看得比我多。八十年代出版过的唐诗鉴赏辞典,她非常喜欢,大概买了两三本,翻来翻去地背得好些。小说她也看,从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说来好笑,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居然不是什么小姐丫鬟,而是桃园结义,甚至还在画报前留下了一张披挂着纱巾行拱手礼的桃园结义cosplay;可见性别倒错由来已久);只是西游记她似乎兴趣不大。现在的小说、杂文,她也都读。当年那本风靡全国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她专门跑去成都买来看。──所以我识得陈寅恪,倒是因为她;上大学以后专门要去买一本陈寅恪的书送给她。那时候年纪小,总有几分矫情,一定要小小书店的老板找一本新崭崭的,“我要回去送给我婆婆”;害得老板小心翼翼地以为遇到了学界高人,“那你婆婆叫啥名字呢?”天晓得,她只是把它当杂文读而已。这也使得我此后对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一类的悲情具有了免疫能力;这些我婆婆都会说嘛。

有人看到我偶尔分享一下婆婆背得的诗歌,就赞叹古典、传统、温柔、精致…其实这四个词,基本上都与婆婆毫无交集。她从小在家受宠,自幼不会做家事,又是上的教会学校,大家闺秀的古典、小家碧玉的传统,跟她都毫无瓜葛。(当时的四川这似乎也是一个特别的现象。外婆与婆婆,家世不同,性格迥异,但都同样是作为女子而出去读书、工作,并且都不擅烹饪;且两家都是女子多出去读书反而男子留在老家。)因此她也骄傲而冷淡,个性尖锐,批评其别人来不留情面。我看过一张她少女时代的照片,略略抿着嘴,清秀而倔强。不过,她去世以后的找来作遗像的照片非常美,最难得的是有一种温柔的光芒。爸爸看着摇摇头,“我可不怎么记得你婆婆有这样的时候。”

就我所见,她的后半生,都是以一个不太能与人相处的老太婆的形象生活着的。爷爷去世后她独居了很长时间;后来经人介绍再婚。再婚的对象是一位和蔼的老爷爷,我印象中烧得一手好菜。但没过多久两人又离婚。老年人再婚、离婚,都不是常见的事。婆婆却都当机立断,毫无拖拉。其中隐情不少,可能也不乏现实的考虑;不过我只记得婆婆对那位老爷爷有一句评价:“连新华字典都不会用!”爸爸又大摇其头:“你这个年纪,会做饭比会查字典有用多了。”但婆婆显然不这么认为。

然后她自己又一个人住了很长时间;到七十岁的时候一个人在家生病,这样才告别了独居生活,开始与她的儿子们,我的爸爸和叔叔同住。她曾经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很大年纪也可以走很长的路。她说,走累了就找个地方歇一歇。我读高中的时候她会慢慢走好几条街来看我,买来我爱吃的麻辣兔丁。我上大学的时候看她,她还可以自己去超市买冰淇淋吃;“冰冰凉,好安逸。”想来她一向是贪凉的;又或者是性格中又太多火气,一定也要饮冰才行。但现在她没法走很长的路,甚至不能一个人出门,这种难相处的性格就越发突出。看到儿子们有自己的生活,自己只能坐在家里甚至卧床,她总是不满意,从这家搬去那家,再从那家搬回这家。还好,老早她就宣布,“我以后是要去养老院的”。但即使在医院,她也有诸多意见;嫌医院管理不好,对医生护士多有批评。于是她一生的最后几年就辗转在两家护理院,搬过去、再搬回来。

但是,在她的儿子,我的爸爸看来,她只对一个人没有意见;那就是我。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常年不在家里,另一方面,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过着与她年轻时候的设想相类似的,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也使得我们在某些时候会结成意外的同盟。她见过我的一些男友,见过而已,也并无积极要求“快点让我实现四世同堂”的想法。有时候我们聊天,她也会劝我个性不要太强,但却是典型的自家人口吻:“毕竟嘛,一般人还是觉得女娃儿温柔些好”。她会跟我的父母说,人家发达国家的女孩子大部分也过着单身生活。甚至有一次当我爸爸嘀咕着“你想想你这个年纪都是几个娃的妈了”,婆婆发飙了:“你以为我愿意啊?那是到了四九年,没办法!”

我曾经试图在与婆婆闲聊的时候作一个口述史,可惜后来她住进了医院,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现在那个文档不过寥寥几条;而她每次必然会提到的,总是她少女时代的学校,念念不忘的“涪江女中”。

我上的就是涪江女中,那时候叫联合女中,就是抗战时候浙江、江苏的联合女中。是美国的样式,路旁有树,草坪宽得很,还有两位美国教师。

这就是我与婆婆相处的秘诀。除了我回家较少,与那些让她烦心的日常琐碎关系较远之外,我和她的每次谈话远远近近总要绕回“涪江女中”。那所漂亮的教会学校;宗教不是必修但圣诞节仍然有画片可以拿;那两位修女一位人称“克教师”另一位的名字我忘记了。她甚至记得,学校特别要求讲卫生;学生们一出校门,衣裙下面一双双雪白的小腿甚引人注意。“那时候好多人腿都是烂的”;街上的闲人每每起哄着“看女学生”。猜想那时候的女孩子们,大概是害羞又有些得意吧,以至于多年以后还记得。同班同学自然也非一般人,其中大概有军官子女,其中一个女孩子因为羡慕婆婆成绩好,曾邀请她去家里玩耍,用餐的时候有勤务兵在旁边伺候。

每次说到这些话题的时候婆婆很开心,我想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吧。她说,那时候她人生的目标就是:出去,读大学;要么,出去,参军。我倒没有问过她说的参军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政治抱负,但我的感觉是,重点都是要出去,要有更多新鲜的、让人愉快和骄傲的生活。可惜,到1949年后半年,局势开始紧张。据婆婆说,是她大哥把她从学校骗出来,押回家里,匆匆嫁人、成家。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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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早班飞机,几乎中午才到家。因为正值酷暑,婆婆尚在世的两位妹妹年纪也已经很大,父辈们决定先不公告亲友,只是进行简单的仪式。果然,即使只有九个人出席,第二天早上的遗体告别仪式中,仍然有人晕倒;场面一时混乱。天气确实闷热,整个殡仪馆──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仍然算是人满为患。等着排队火化──对啊人死了火化也是要排队的──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大约五六次出殡的音乐。穿得五颜六色的人群,好像很多人很闲的样子走来走去;倒是没有听到人哭天抢地,不少人挤在树下的阴凉处玩手机。

穿着临时买来的黑色衣服(感谢muji的性冷淡风),我捧着婆婆披着黑纱的遗像,我们在整个闹哄哄的火葬场几乎算是美丽的。看着她的似乎算是安详的遗容,再等着工作人员通知我们:“要去火化了”;“要去拣遗骨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是不能被烧成灰的;即使是一个长年骨质疏松的老人。工作人员帮着用专门的工具将它们一一砸碎,再装进盒子里。我在江水边见过水葬的骸骨,也很多次的路过过天葬台,但经历这个过程还是第一次。最后送回骨灰盒的时候,刚好在播放着“别亦难”。我想她会喜欢的。她一向喜欢《红楼梦》,甚至背得其中不少诗词联句。我们曾经一起背《葬花词》为乐──因为我只会这个。她也赞成火葬,大概也算“质本洁来还洁去”吧。

我那感情脆弱的爸爸夸奖我冷静、坚强,“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妈妈说,“婆婆一直疼她啊”。但我想,这不仅仅是一种亲情,或者某种感恩。婆婆一向冷静,厌恶各种感情的过度渲染;我甚至很少看到她流露出悲伤、哀怨等等情感。在这些问题上,她宣称自己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甚至爷爷去世以后很长时间她都是把骨灰盒放在家里,──那或许不算是某种不舍,而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务实态度;直到购买墓地变得流行起来,父辈们才买好墓地,给爷爷下葬。所以我想,虽然不至于鼓盆而歌,但至少有效率地把她的丧事完成,不打扰别人,不伤着自己,这应该是她会欣赏的态度吧。后来我翻出来一首诗,是十几年前她第一次发病,以为自己会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写的。──她并不真的作诗,只能算一些打油诗类型的随笔;其中就真的用到庄子的典故。可见我的想法也并不太错。

在我记忆中婆婆一直是个老年人,但从某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她是会死的。那时候她拒绝拍照,甚至与孙辈们的合影,她说,人老了,不好看了;你们就看我以前的照片就好了。后来我又发现,一向身材挺拔的婆婆逐渐变矮了。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蜷缩在病床上,想要翻个身也不是容易的事。我想,当她已经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安置能力,这样活着也很难受吧。所以我真的不太为她的去世感到难过,我甚至庆幸她没有难受太久。她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老年痴呆。爸爸对此嗤之以鼻:反正老年痴呆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让人家照顾着你不是也很好吗?她摇摇头。即使是她卧床不起的阶段,她说,我还能在脑子里默默想起看过的故事,背得的诗歌,也很愉快啊。听说她去世的那一天早上五点多她就叫醒了护工宣布我要死了;最后她的离世是在当天早上不到十点的时候。她终于坚持了自己的想法,没有一天是不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