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31, 2019

2019年:自家卖弄隔年陈。

 或,2019年读书记。 
又到了年终总结的日子。但翻翻读书记,一年大事基本上也就在这几本书里了。这实在没啥好骄傲的,因为全是镜花水月。 
今年完全没有读本年度出版的新书;送的也不读。所以最后的夜晚就泡一盏岩茶来卖弄一下隔年陈而已。
因为今年真正为之激荡的几乎全是文学著作;引人入胜的学术著作附于末尾,权作“发而皆中节”的节/结。
最后新年flag:希望明年至少能好好读完手头上暂时完成不了的两本
一本是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 of the Century.  这本775页的砖头书读完以后希望能接续上小时候关于马克吐温、欧亨利和杰克伦敦的美好记忆,对于美国短篇小说的伟大传统建立一点印象。 
另一本则是春秋三传。关公曰:千里送嫂你估我为何夜读春秋。希望在读完这本【一看就没有性生活的】著作以后也能积攒一点浩然正气。
希望明年读书轻松过百,多读好书。

以下是陈年经典的9+N本阅读记忆:


1、J.M.库切,《耻》,译林出版社 / 2003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后果;是全部的接受,接受一个老年人罪恶或至少是不够体面的情欲,接受殖民时代与种族仇恨,接受焚尸炉与更加无意义的屠杀;大概很难想象所谓的“接受”是这样一种具有巨大速度感的动量。


2、雷蒙德·卡佛:《大教堂》,译林出版社 / 2009
毛骨悚然、空空荡荡。


3、《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如果说人类语言只是打破那本真状态中难以忍受的大沉默的尝试,诗歌就是最悲壮的缘木求鱼,竟然试图在无解的音调与节奏中找到永恒。

(用齐鲁书社版封面)

4、《金瓶梅》,(新加坡)南洋出版社,2009
宋金议和,分为两朝,天下太平,人民复业,深化改革,搞活经济。舞照跳钱照赚;没人记得那些疯狂的欲望与随之而来的血污。你向着自由与死亡一路狂奔,开出了一朵恶之花。


5、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多年以后在读昆德拉仍然心潮澎湃;其中关于小说内容与形式的探索都相当吸引人,尤其最后提出读者注意的“道路小说”以及“减法人生”。



6、张爱玲:《雷峰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那倾慕、狂喜、眷恋、全身心电磁力一般的感受和向往,那是明明是爱啊!只有在这种无比特殊的个人化视野之下才能如此举重若轻地解构。

7、三岛由纪夫:《金阁寺》,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
仍然不记得是从哪一刻开始被这种奇特的人生观劫持,越走越急越高越穷越歧越出,竟然比他还要急于看到金阁寺的毁灭。


8、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惊人的精巧细腻,也很有法式恶趣味。那农展会伴随着猪叫鸡鸣的调情,马车上跑遍全城颠簸不已的通奸。十九世纪的法国既是贵族的又是农家的,二者结合成了奇特的充满物欲的自然主义。
(读的是传说中的王小波译本)

9、波莉娜·雷阿日:《O的故事》
在这里唯一没有的就是笑。米兰昆德拉会说爱绝不可笑。绝对的爱绝不可笑。安全词是中止,而笑则是终结。所以这是来自前社会主义国家的抉择:我们是在笑声中沉沦于庸俗的日常,还是投身于优雅而沉重的自我放逐,至死方休。

10、以下是几本本年度读过的经典论著,排名不分先后:
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
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
浦安迪:《中国叙事学》
波考克:《马基雅维里时刻》
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

——“我还记得阅读和谈论它们的大部分瞬间。” 
——“呵呸!两个癡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致整个不可说,不能说,不愿说的2019.

Sunday, November 3, 2019

我和豆瓣的十三年和豆瓣静默的十三天。

八月收到了豆瓣的生日祝福:十三年啦。

1、豆瓣
在某个隐秘的帮助页面,有个标题叫“豆瓣指南”;第一句话是:“使用豆瓣的第一步: 用豆瓣各页面里的搜索栏查找你喜欢的书、电影或者音乐。”help.douban.com/doc
这个指南在十四年后的今天仍然有效。
类似我这样的用户,常常是在搜索某本书或者某张唱片的信息时,偶然发现了这个网站。这里不仅有集体整理的书籍、唱片或者电影的信息,也会有水平不差的评论。
看的次数多了,也就注册、登陆,至少标记一下自己的阅读、音乐和电影记录。这时候你才有一个稍微看的过去的“个人主页”。
再过一段时间,会小心翼翼地关注一些品味接近的用户。这时候被关注的一方会收到一封豆邮,大意是:“某某没准儿是觉得自己和你臭气相投,你可以去他的主页看看,也可以添加他为好友,但不用觉得是必须。”

2、豆瓣社交
在此基础之上的社交是什么呢?你可以关注别人、通过豆邮联系;稍后豆瓣有了“小组”,有了方便线下见面的“同城”。但当你希望了解与你对话,会与你见面的这个人时,进入其主页,你不一定会看到他的照片,你看到的是他读过的书、听过的音乐、看过的电影。
稍后有了“广播”、“相册”等功能,用户页面可以丰富到接近正常社交媒体的水平,但有了以上的基础,豆瓣或许更接近一种知识共享的慢社交。
比如,打开自己的豆瓣页面,我看到的是:A看过了一部2019年的院线片;B听过了一张2005年的流行乐专辑;C连续标注了一位日本导演的几部短片,也许他正参加了某一次观影会,因为他还吐槽了一下某个活动场地的状况;D则是持续好些天在读鲁迅,并且他的“广播”也都是对于鲁迅的引用和评论。
也许A的评论会让我买下一张电影票,也许B的标注会让我回顾一下这张专辑,也许我会留言与D讨论一下对于鲁迅的理解。也许我就看看,什么也不说。就像在图书馆,各忙各的。
我大约是在注册用户几个月以后的开始习惯标注自己的“读过”、“听过”、“看过”;至于真的把它作为一种社交工具,已经是几乎两年以后的2009年。

3、十月和十月之前的九月。
一切迹象都让人不安;事实上整个夏天都让人不安;但接近十月就愈发如此。有人开始写“凶年记事”,我选的题目则是《盛世音》。VPN用户面临着9月22号开始的断线潮。客服表示:预计10月9号以后恢复服务。
红歌、红旗与红色海报的潮流在1日之后逐渐消退。新闻说,“下午4點10分左右,……第一發子彈,……”
10月4日,南方公园更新了“Band In China”,随后全面被禁播;6日零时,反蒙面条例生效;7日零时,豆瓣动态功能正在升级。每一个人的动态(广播、读书、音乐、电影;转发,发布动态)都直接转为“仅自己可见”。每个人的页面都是一片静默。
我最后一条广播是:“豆瓣这会儿升级,没问题吧??”
当日管理员在“帮助”页面回复:
“目前动态功能正在升级,预计10月20日左右恢复正常使用。很抱歉给你带来不便,感谢你的理解。”

4、到底怎么啦?
平日习惯面壁的豆瓣友邻开始寻求其他社交媒体的支援,推特、微信、微信群;所幸私信(豆邮)功能还没有取消。接头暗号是:豆瓣难民。附带的说明是:我没开朋友圈。难民、流亡、抱团取暖这些词高频出现。
很多人的第一个反应是:是我的账号出问题吗?
还有很多类似于分手后的自我反思:是因为我给“我和我的祖国”打分太低了吗?是因为推荐了“南方公园”吗?
稍后开始出现的解释中,最广为流传的内容是:某个爱国主义狂热粉丝小组表述不当,引起上级震怒。但也有人质疑,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小组功能还是正常的?
总而言之,有人做了一个投票,“豆瓣被搞成这样到底是谁的锅”,77%的人表示还是得怪社会主义铁拳。

5、豆瓣小组
很多人会认为豆瓣小组体现了一种不同的气质,它更接近BBS或者讨论组,一般是聚集一些特殊领域,开启一些话题。相对而言,发言者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完善的个人资料与页面,就可以在小组中玩得很开心。与书、影、音呈现的文艺氛围不同,豆瓣小组也多少有些无厘头气质。
但细究这些小组的来源,仍然与豆瓣起源的书、影、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父母皆祸害”小组中其实有不少关于原生家庭、童年阴影等讨论;如果没有早期用户对于社会既成观念的反思会出现anti-parents、假装情侣这些后来一一被雪藏的小组吗?早年听经典摇滚乐成千上百的人谁不知道月亮组啊(全称“我们代表月亮消灭居心不良的乐手”,非常Groupie亚文化);甚至,学术青年就不兴去八组吃个瓜、或者去直播组追个热帖吗?
比如被认为导致了这次祸害的“小粉红妄组CP”;“小粉红”这一名称来源说法不一,但却明确指向两个群体:狂热爱国主义与耽美文学,CP更是后者的专用词汇,对于不少豆瓣群体来说并不陌生。

6、怎么办?
媒体一片沉默。不少人零星表达态度,却用的是稍早时候“刺猬公社”发布的一篇《豆瓣不能死》。这个“不能死”,讲的是市场,而非铁拳;却阴差阳错地因此而广为传布。
最有意思的是10月8日诺贝尔奖逐渐颁布,豆瓣居然还是在读书主页发布了关于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报道;令人欣慰。
然后开始有一些评论在外媒流出。主要观点有两种:A、豆瓣长期无为而治,管理不善,用户分裂,最终导致了今日之祸(来自简体字区域)。再晚一点出现的B、在今日中国,独善其身的互联网平台必将引火烧身(来自繁体字区域)。

7、所以,如果我们相信第一种,豆瓣是否应该走向更严格的言论审查与用户资格管理?如果我们相信第二种,这不是在互联网审查之外的幸灾乐祸吗?不仅是对局域网内部的,并且是对于原初豆瓣非时政、非社交性格的。
归根结底,这些评论所看到的豆瓣,都是那个无数个制造话题的小组与其引爆的媒体关注,换言之,这同样可以是在说facebook、twitter、quora。甚至有媒体连豆瓣用户到底是叫“友邻”还是“邻友”都没有搞清楚就在匆匆发文。

8、这是值得我们反思的:第一、在互联网审查的大前提下,我们自我表述的丧失可以到达什么程度。第二、这种对于他人多样性好奇心的消失,我们到底离冷战有多远?豆瓣这个真正原创性的互联网平台,在被推上风口浪尖之后,聚光灯照到的仍然不是它的特殊性。
这个总是自嘲“无价值用户”、“精神病角落”的群体,最终与各种否定性的存在一样,难以被解释、归类与理解。

9、10月9日,隐藏的友邻动态部分会在“推荐”栏出现。因为豆瓣并无一般意义上的“爆款”,这个栏目常常被视作鸡肋。但却成为了这一时期的救命稻草。感谢程序员。

10、我说:
这不是对于“一些人”的审查,而是对于“全部人”的惩罚。这才是豆瓣用户最无所适从之处,也是对于日后的豆瓣用户最大的挑战;要以自我纯净化和更严厉的自我审查来面对日益严厉的网络环境吗?豆瓣用户的分裂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如何容忍异己?我倒是觉得我们这些十年以上的老豆瓣应该想想怎么面对了,不仅是面对政府的网络审查,也包括面对同一平台但从未谋面的“小粉红”。

11、10月16日,豆瓣开始清理之前的发言,发帖,一些会引起话题的条目转为不可标记(比如罗大佑的专辑“首都”以及与娄烨“颐和园”有关的原声音乐),这让人感到豆瓣复活有望。毕竟“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这件事也是于古有徵。
关于豆瓣审查最有意思的一点是,因为聚集了一群擅长反讽、隐喻与考据的用户,可以在看起来无害的条目下引发最不希望出现的内容,豆瓣的审查(与自我审查)常常强于其他社交媒体。比如娄烨的“颐和园”。这部以六四为背景的电影,事实上有不少亲历者(或者自认为与亲历者同心共德德观众)认为除了写了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女性之外完全不知所云,也配不上这么重要的一次社会运动。但这部电影在豆瓣的敏感度极高,包括女主角的名字和原声音乐都在“不可被提及”的行列。这大概是批评者也会觉得很尴尬的地方。
我开玩笑说应该和审查员谈恋爱,因为它比较懂得我的很多梗。这个话,年初的时候说过一次,这时候又说了一次。

12、10月20日凌晨(但不是零点),豆瓣复活。

13、9月30日凌晨,我问:如果过完节了还是回不去怎么办呢?他说,我也不知道。

Be good.
I love you.



Wednesday, September 4, 2019

鹤岗一日不完全游记。


三个傻子上古莲,两个要走,一个要留。
两个傻子去加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一个傻子到鹤北,无路可走,慌得一逼。


加格达奇火车站和小姑娘分手,她说,你上鹤岗干嘛?“天南的海北的,黑龙江鹤岗的”;你在火车上没听过这句吆喝吗?我大笑。

(另外一个问法是:去鹤岗买房子吗?)

凌晨五点,加区开出的加班车,冻得哆哆嗦嗦,车厢里空空荡荡,穿上全部衣服才睡着。嫩江上车的乘客居然穿着短裤,令人诧异。到了齐齐哈尔,车上开风扇、卖雪糕;真是南方了。

在海拉尔就听黑龙江过去的出租车司机说今年发大水,快到哈尔滨时终于看到了。一片片淹没在江水里的玉米和大豆。这些很多人都是不知道的。就像呼盟的春天那场从蒙古烧过来的大火,很多人也是不知道的。

哈尔滨也真是个大城市。哈站北广场到南广场是要坐摆渡车的。另一个发现是遍地都是叫“仓买”的小型食杂店,直觉猜测是日殖遗留,查了一下实际上是上个世纪90年代才开始流行的说法。

哈尔滨至鹤北站的夜车。费劲爬上铺的时候旁边中铺的小哥默默打开了手机背面的手电筒。陌生人的善意总是让人想哭。

鹤北站是这一路上的第四个终点。莫尔道嘎、满归、古莲、鹤北。四个站都是线路终点,真正的穷途末路。对于结局这种东西有所执念的人而言,这可算是一场真正的治愈之旅。

下车才发现身份证和车票都不翼而飞;还好这是终点站。已经光着膀子吃早饭的列车员最后在边座旁的夹层里帮我摸了出来,还一起送我下车。回头挥手道别的时候很想给他们合个影,可惜没有。出站时人已经走光了,车站也正在关门。和许多小站一样,鹤北站只按照几班来去车的时间开门。查了一下Map发现客运站在2.7km以外,还算可达范围。

站外是一条荒无人烟的路。路过了“鹤北学校”,居然校名都已脱落,里面的儿童雕像长了青苔,有些惊悚。门口守着一老妪一大狗,很想进去看看,怂,犹犹豫豫就走出去一公里有余了。学校对面是旧的镇政府,也只剩下门牌上怀旧气息浓厚的美术字。完全可以想见这个林业小镇曾经与火车站的密切关系。路上看到鹤北旅游的卖点是:亚洲(?)单体面积最大的原始红松林。

走了好些类似的镇子逐渐也摸出门道。只要走上主路,自然能看到一系列单位:林业局、政府、税务、公安,以及邮电局。街道很宽,人行道与车行道之间还有宽阔的绿化带,设计比大部分城市合理多了。很八十年代前期静谧规整的苏式美学。只是少人,乏烟火气。

(其实走出火车站的路口就可以等到去萝北县的班车,早上约8:30到达;下午另有一班。客运站另有去佳木斯及附近林场、农场的班车。包括大家都很想去的桦南。)

早上坐班车的人很少。八点去佳木斯,几乎是空车。车站的人闲聊:夏天过了,人会越来越少的。去萝北县的班车上,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位恍兮惚兮的大姐,上车就在打电话:你到客运站来接我;对,现在就出门,很快就到了吧?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呀,大概是到客运站吧。(旁边的人提醒她:萝北县客运站)对,萝北县客运站。我这就是个小巴,哪里发车?我也不知道哪里发车呀。(旁边的人再提醒她:鹤北发的车)挂了电话,旁边的人终于忍不住问:你是来旅游的吗?

到了萝北县,看惯了林业局已经变成了森林和草原局,虽然根本没有发现草原在哪里。很多地方都贴着打黑标语,甚至还有大幅悬赏通告,令人很怀疑到底是有多黑。或许因为有口岸,公安局超出常规的大。主干道凤翔大道正在铺装路面,乌烟瘴气得好像遇上了沙尘暴,行人都蒙着口罩或者纱巾。在镇子上呆久了,有两三条街的县城已经有点让人发晕了。导航去邮局,语音提示turn to Yuhong road. 余虹路?不是,是育红路。


路上种着花楸树,算是这个边境县的风情。不由得哼起了“当那嘹亮的汽笛声刚刚停息…”

邮局附近是个文化中心,就是一个小公园的规模。消磨时间的年轻人不比老年人少。在一个凉亭歇脚,拿出相机扫视人群。一个经验:只要你看起来足够古怪但却无害,周围的人也就见怪不怪了。一群打牌的年轻人表情丰富,按下快门的时候很担心会听到经典的东北话语录:“你瞅啥”;但并没有。

多日在外,不知魏晋,看到周边赶集的人才明白是周末。从海拉尔开始看到的各种蘑菇也再次得见。如果不是单枪匹马,真想扛一袋蘑菇回去。新鲜的油豆角也十分诱人。另一种有意思的土特产标牌是“林蛙江鱼”。但是江在哪里呢?决定吃个午饭去界江。

去界江景区(名山岛)的公交车在那条乌烟瘴气的主干道上(凤翔广场),29路,五块钱。如果不到鹤北和萝北县,可以从鹤岗火车站直接坐车。路上经过大片稻田,有永久基本农田保护区及观景台。路上意识到,距离G332的起点已经很近,后来才发现:1、0公里就是从萝北口岸开始的,可惜公交+步行的方式实在不利于寻找公路里程碑,非常遗憾(当然从一路所见新国道的尿性来看也不能算十分遗憾);2、这条东北地区加稠线完美诠释了我这次的基本路线。萝北口岸-加格达奇-牙克石-根河-海拉尔,终点则是在额布都格口岸。

司机建议我们在名山镇下车,再沿江走去名山岛终点站坐回程车,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建议。下车就有一片写着文革标语的老房子,且界碑就在镇政府不远处。可惜镇上邮局刚好在景区的反方向,回程才发现完美错过;又是个遗憾。如果对邮戳有执念的同学可以留意。

日头正烈,江风凉爽。江水碧蓝,江边还是花楸树,长焦镜头可以清楚看到几个对岸比罗比詹犹他州的房屋。大喇叭里居然在放许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这可是国界。

一路路过口岸、边贸城,到景区门口已经不打算进去(其实就是上岛;岛上另有一个博物馆)。拿着手机找人扫码借零钱回县城;一对开车来的情侣凑了四块钱给我坚决不扫码,说快去赶车吧。

回到萝北县,下车处就是一家书店:“一个书店,温暖一座城市”。毫不犹豫就钻了进去,触目可见《三体》。正值开学,书店严阵以待:“三年级的”;“五年级的”;各自有对应的习题与推荐读物。文具也非常齐全,虽然都是国货,也有很多不错的内容。比如这个笔盒:生而独立。

但县城真正的新华书店,一楼空空荡荡,根本没敢上去;另有一栋楼下写着“楼顶落冰雪,请勿靠近”。其实是热得像南方,只想吃点水果。在一家水果店买了两个大桃,借了一把削皮的弯刀,坐在水果店门口的地上,当街削来就吃。对了就是那条乌烟瘴气的凤翔大道。但桃子并不好吃。看到当地人多在买一种小的苹果。

回程选择了去宝泉岭车站上车,这次是到了垦区,路过了北方共青城。却忽略了这也是个小站,晚上营业时间18:40才开始,下午站内冷冷清清,有人就在站外台阶上坐着打发时间。最值得一记的是厕所在出站左转的田里,种的是豆角。但站内居然有一个Wi-Fi名称是It's my life. 不知道是一位怎样的铁道工作者。

一念之差,在垦区大而无当的主干道上走了两公里才总算看到了人间烟火;这也才知道火车站旁边几个可疑的休息吃饭小店绝非虚设。每次背包出行就强迫症一般尽量选择公共交通,但再回火车站并没有公交车(可以坐到不远处的客运站),加上天色已晚,还是拦了一辆出租车(5块钱)。借着7点钟的夜色冒充了返校的大四学生。开车的阿姨很惊讶,你这么大包小包的,父母不来送你吗?我大言不惭:都大四了。阿姨说,我姑娘也大四,在成都读书;上次坐车回来,脚都肿啦。

正赶上返校时间,车站很多去省城上学或者转车的大学生,穿着打扮大不同于白天我在县城所见;竟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小小的车站塞得满满当当,不放心的家长不停的叮嘱。旁边坐着的却是两位从南方回来奔丧的中老年女人,县城的亲戚把他们送到车站,客气一番就走了;接下来就听了一耳朵大家庭的家长里短。不小心瞟见手机上携程的短信,居然是第二天和我的一个航班。(最后发现根本就坐在同一架飞机的同一排;不过面相不善,没敢尬聊。)

难得买到一个中铺,一觉睡到呼兰。路上一直在读《呼兰河传》,可惜根本无法进入萧红在香港短期内宁静的疏离感。

另外,宝泉岭站上车的时候,能看到银河。

清晨到哈东站。另一个Fun fact:哈东站,原三棵树站,站外三条街分别是:南棵树、北棵树和桦树街。

坐116去农大。果然是一个鸟不拉屎的新校门,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路过大豆研究所和番茄研究所,感觉整个人都变得可爱了起来。但奇怪的是农大的树木都没有铭牌,学生少而行色匆匆。一路走去木材街的老校门,早该想到,这又是一个旧时代的格局:校门-主楼-图书馆-邮局。涂鸦,东农星巴克,居然有咖啡馆也有茶饮店(名为“归厝”)。坐21路去民航大厦坐机场大巴。路过红旗大街,算是旅程完美终结。但正在重修的校门外阵阵恶臭,后来很怀疑整个香坊的垃圾处理系统都已经崩溃了。
but this, it works.



 



Monday, July 29, 2019

大失恋


白衣人出现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第三天她才出门,花了一小时化妆,又一一洗掉。手生,看起来太过怪异。她轻轻开门,像是怕惊动房间里的什么东西;再关门,锁上。这个动作费了太大力气;心砰砰直跳。她捂住胸口,靠在墙上等着。直到

这是二十一世纪,你可以不吃东西,可以不睡觉,但你不能不上班。

她低低着头,走到公交车站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也没有公交卡。她掏出手机,还好手机还有电;叫了一部出租车。这是二十一世纪。你总会有办法。钱不是问题,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应该是问题。

她继续低低着头。还好她的工作只是和文字打交道。午饭的时候她也跟着大家去餐厅,买了吃的,划着手机边看边吃,其实心不在焉,最后倒掉了一多半。到下班的时间,她还是低着头,装作忙碌的样子,等到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才起身。走到公交车站,等了十多分钟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带,仍然只能打车回家。

家里太安静了,充斥着三天前气息。她只能打开电视,有点声音就好。然后她看到了游行的人群。

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们就聊过。他边说话边抚摸她的头发,说,你对政治真是什么都不懂啊。他就是这个世界仅存的理想主义者,可是他说她简单得可爱。那时候他们是亲昵的,可是他对她必定也是轻视的,有点不耐烦。她笑着把头埋在他胳膊里,心里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Simple. 说来她应该感谢他的不杀之恩。他只是离开,你知道的,这个时代。

可是她真的不懂。她觉得这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那时候她还小,爸爸妈妈一前一后都要出差,把她托付给了一位同事阿姨。阿姨家也是个女儿,只比她小一岁。爸爸帮她把一张弹簧床搬到小女孩的卧室,说好就十天。但第二天就是母亲节,学校里要做一张节日卡片,写上想给妈妈说的话。妈妈却不在这里,妈妈和爸爸去的都是电视上一直在播的那个地方,很多人聚在一起,拿着大喇叭说着什么。她听不懂,只是突然很想妈妈;连同爸爸也想,虽然爸爸一向没什么存在感。

Monday, July 22, 2019

午夜飞行

可是你们并没有真的飞过。他说。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用飞行来作为比喻。毕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大部分人并没有真正飞过。如果可以的话,以近取譬不会更有诚意一些吗?但也有可能,人与人的差别太大。对于一个人来说的无法想象,对于另一个人或许不言自明。C曾经说,我小时候就经常做飞天的梦;几乎每次发烧的时候都会。她有时候几乎羡慕这种人:小时候和梦。她的小时候乏味得紧,几乎就是一个成年的未完成版。梦也一样。梦境只是现实的延伸,直白得要命;简直就像路标,左或右,每次都是如此。动物出没,谨慎驾驶。道路沉陷。小心落石。

是到了很后来才有的开车这个词。似乎好点。至少比较现实主义。“一个人不会因为缺少了他经验中所没有享受过的好事而感到悲伤的:真正悲伤是因为失去了他惯于享受的东西才会被感觉到的。”希腊人这么说。但她还是更喜欢火车。铁轨或脱轨。这些词语天然与规则相关,无处不在到几乎被人忽视的规则。她恨不得把双脚都缩进裙子里;她的幸运长裙。但她还是更喜欢火车,宁愿在陌生城市的麦当劳里刷牙,看着整个车站广场上席地而眠的人。那是一种控制,而她正在失去它。那条裙子还没有来得及穿。

为什么不坐飞机呢,他问。不飞机怎么能算?她总怀疑那些时间是偷来的,不知怎么你就会失去它。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在讨论这样的事。一件事太好就不会是真的。斯蒂芬金曾经设想过“思动”,大致可以算是一个航空旅行的加强版。太空旅行者在昏睡中跳跃了遥远的空间;但空间即时间,那个偷偷逃脱了昏睡的孩子目睹了难以想象的时间,变成了一个有着年轻脸庞的怪物。所以那一切应该是被忽略的,两点之间的那一切。痴迷于过程的人有罪了,他们将永远堕入时间的虚无。

如果是个男人,这应该叫延迟射精。快感被压抑在了别的地方;或者永不来到。她应该是个男人,她应该体验射精与其后的空虚。事实上,她与不同的男人交往只是因为她想要成为一个男人。强壮的、完整的、可以是失败的或者颓废的,各式各样的,但更加具有支配性的存在。不不不是反讽。她是最隐蔽而无谓的厌女症,彻头彻尾的自我厌弃。那么多人想飞啊,为什么你们不想变成另一种存在。


就像一次长途旅行。目的地是那么的空虚和无聊,每个人都在暗中期待它会晚一点到来。

太空狗莱卡

“贝尔卡是谁?”

她磕磕绊绊地念着维基百科:在莱卡牺牲了的三年后,贝尔卡于1960年进入太空并安全返回地球。

他打断了她的翻译:“我预定的十点钟的车,你觉得来得及吗?”

她咽下了后面的全部解释;“应该行。还有一个小时了,你抓紧。”
以及,可是我想要的是莱卡。

莱卡,那只倒霉的太空狗莱卡,来自莫斯科、性格温顺的雌性街狗。C说:街狗这个词用来骂人真的很妙对不对?但这只是直译。作为第一只进入空间轨道的地球生物,莱卡的结局荣誉而悲惨。后来的前苏联太空员透露,她事实上是在高温高压的痛苦中心力衰竭而亡。有人认为她的遗体至今仍然围绕着地球旋转。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足够久,久到他的来来去去已经差不多变成了习惯。差不多,mostly, mostly harmless. 当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的时候她就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对于那些她无法改变的事情。年龄、天气、政治、工资,以及伴侣的忠诚度。这是个足够中性的词,描述两个人身体的关系而非其他;情感的或者社会性的。QiQi会笑话她的迂腐:床伴不好吗?直接而不假以任何想象。不必如此啊;姿势太决断未免让人怀疑有些怨念。当然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即使是和Qi也不能什么都说出来。但真的不必,她并不否认这种关系、除此之外的。

但她总是暗自觉得有一天他也会离开。就像飞上太空的单程旅行,不再回来。事实上意外的倒是他每次都会回来。每一次沉默、每一次开口,她都会怀疑他会说够了,that’s it. 又或者他一去不回。那时候她会突然伸出手,试着去确认一下这具身体还在旁边,还是真的。他不知道这种触摸的意义。悲伤的大戏正在上演,她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一次;戏演完了,她回忆了他们在一起的所有记忆,生活还得继续。他还是不知道。毫无声息的死亡。

这就是为什么一看到那个太空狗莱卡的胸针她就被迷住了。一只有去无回、漂浮(如果按照某些人的看法)在太空里的死狗。如果带上这样的胸针上飞机(哪怕只是飞机),是不是都很有趣?但卖家寄来以后明明写着的却是贝尔卡?谁他妈是贝尔卡啊?她搜索了一番才知道。怎么说,明明是一只死狗,最后却变成活的了。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是一个恶毒的玩笑。auto correct. 你不可以暗自怀有这么多阴郁疯狂的念头。老大哥在看着你。这无益于任何人。并且这完全不健康。let’s talk about slide? No, let’s talk about suicide!

她本该是死的。本该在升空火箭里挣扎,氧气逐渐耗尽,温度不断上升;她知道她的心跳速度前所未有的快,意识却逐渐模糊。应该有一首歌写给她,就像Ground control  to Major Tom. 休斯敦不断地呼唤:听得见吗?你还听得见吗?不她听不见了,那也必不是休斯敦。她死了,还来不及看见壮丽的太空与群星,她也根本不关心蔚蓝色的地球。会回来吗?不重要。她触摸着炙热的舱门,她能感受到这有限的空间,她命中注定是那样死去的。

他说:“你刚才说什么?发错货了吗?”

她说:“没错。只是和想象不同。”

他说:“总是这样的。你不用去机场了好吗?”

Saturday, June 29, 2019

搬家记。


It's such a perfect day, I'm glad i spent it with you. 
 

早起。还是热。下次见到房东要记得跟他建议更换空调。
触目所及至少还有十个箱子。身上黏糊糊的,但躺在床上刷手机。昨晚已经预约了宽带安装,但工人至少要下午才能上门。毕业之后几乎年年搬家,这一套程序她已经熟悉。但她怀疑有些箱子根本打开过。可笑地是,即使如此,每次搬家总是还要去超市购入一些新的物件。那里或许有魂器;那些从未打开的箱子里。某些扔不掉的东西定义着你的存在,partly. 但部分的是否已经是不完整的了呢?亲爱的邓布利多教授。
楼下就是一家超市。昨晚她已经在散步和Google maps找到了所需的位置。楼下就是超市。最近的Starbucks距离0.5km,最近的Muji距离2.4km,最近的Marks & Spencer,well,本市并无分店。男友总是怀疑她的生存能力和赏味水准。找到这三家店,可以解决你的绝大部分需求。这简直可笑,J说,难道我认识你之前的二十年都是无行为能力人吗?人和人建立关系之后怎么都这么愚蠢?或者自以为是。是的,自以为是,又或者是变相地宣布自己的不可或缺,以降低对方行为能力的方式。这他的语气。尖锐,有点刻薄,但并不激愤。继续google,最近的电影院0.6km,最近的书店0.5km;只是都在昨天路线的另一方向。这还真是个小城市,因此她才得以住在繁华地段。
她对此并无意见,甚至感到庆幸。上一个家在地铁线路的终点,再步行两公里。房间很大,周围一片空旷,空旷到入住两个月还没有想起来装窗帘;直到母亲的到来。她被勒令速速淘宝了两组窗帘:一个女孩子住的房子怎么会连窗帘都没有?但我也并不在家裸身行走啊,她顶嘴;但还是下单了。一片白色一片橙色一片深灰一片咖啡色。现在它们压在某个箱子里,因为房东已经挂好了窗帘。2014-2016. Rest in Peace.
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绝对的;清晨六点就黏糊糊的自由空气。昨晚她连阳台的门都没有关上,否则这一晚根本熬不过去。而住在郊区她晚上尽量不出门。但冬天黑得太早,回到小区的时候已经有些影影绰绰了。某天夜归被一个男人尾随至小区门口,她直接到门卫室找保安。她不留地址,公司留下的家庭住址有意写错一个数字。但快递不能不上楼,因为扛不动一箱水或者一袋米;但下午三点以后绝对不在家;对不起,明天再送好吗?三点以后也不看任何恐怖小说、电影,或者有尸体出现的任何内容。但即使如此还是噩梦连连,任何异响都能让她惊醒。楼上的人在走动,隔壁房间的开门,空调在开启以后会发出咯咯的响动,像是一个醒来的人舒展身体。这些她已经熟知,但并不能不让自己醒过来。每一个发出响动的斯蒂芬金。每一个足以让人尖叫连连的斯蒂芬金。
而城市,城市可以让她在搬完家以后再去一个Live House,0.7km。啊没错。她来看房子的时候就买了的预售票。换句话说,还没有固定居处的时候她就确定她要见到这位摇滚歌手。中介说,不满意的话,旁边这户更好;但是要过三天才能交房,怎么样?她居然也就同意了。盲租。她盯着天花板上形状可疑的一团污渍。但没错,比她看过的所有房屋都好。说到底她并不在乎。摇滚歌手带了一个穿白色短裙的妹子,歌都是老歌,乐队全部物是人非。所以干嘛不在家里打开蓝牙音箱听歌?她从不在现场喝酒,well,一个人的时候。再打开google,0.3km,有一家酒吧卖苦艾酒。绿色的灼热液体。也许下次该去那里;不是过气歌手的二维码,不是一群略显拘谨(对于摇滚乐的现场而言)的青年男女。当然也不是一屋子等着她拆开的纸箱。但对于一个陌生的城市你还指望什么?
那把手摇磨豆机最后才被她塞到随身的大包,但滤纸怎么也找不到。还好随身包里有几包急救的挂耳咖啡。电水壶是昨晚刚买的,应该先烧一壶自我清洁。自我清洁。电磁炉有了,还缺一个平底锅。周末的早上她一般煎两只鸡蛋。这个动作做了不下百次,但就是永远打不好蛋。用力太大蛋壳会敲碎,用力太小或者位置不对,蛋液会混合着从开口缓缓流出。简直荒唐。不是说熟能生巧吗?男友说,那是因为你总是心不在焉。奇怪她所有的男友都比她精细、讲究,谙熟生活技巧,more sophisticated.所以在分手的时候有什么可抱怨的呢?This is not what you need.不是应该如释重负吗?但他们从未就此展开讨论。不管后来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朋友,偶尔联系或者不再联系。她并无机会提出那个问题:那一刻你会不会觉得如释重负?
(过气歌手唱着:“于是结束前的期待,又轻松又美妙。”)
但至少那一刻不是。她提出,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我的东西,几本书,几张CD,一条裙子,或者一套内衣,一双跑鞋,或者逛街时买下的任何喜欢却又不重要的东西。不重要为什么又要收回呢?或许这是他们愤怒的原因。分手以后Y把留下的所有东西装在一个纸箱里寄了过来;请不要再联系我了。那个箱子和其他的箱子放在一起,只是略小一点。一个人的一生会累积下来多少个箱子?昨天帮忙搬家的男人笑着说,对于女孩子而言,你的东西真不算多。白色T恤,南美的山峰,肩膀很宽。这么热的天气他身上仍然有肥皂的香味,或许是洗了澡才出的门。Fuckable,小朋友会说。第一次看到这个词她骇笑,但并不打算和小朋友讨论。不这是一个宿舍话题。六个女孩子(真的女孩子)在炎热的夏夜笑闹到管理员敲门提醒她们不要打扰旁边的人睡觉。但奇怪她们从未聊起这样的事。她们聊性,聊各种牌子的隐私部位沐浴露,聊婚外情、避孕与堕胎,但不聊自己哪怕最普通的性体验。有吗?或许。有一个周末只有她和下铺在宿舍,她们聊了一晚上的南斯拉夫、南联盟和科索沃战争,后半夜下铺终于说到了同系那个高个子男生。猴子,他的外号是。另一暑假,也是只有她和另一个上铺的女孩子。那时候那个上铺女孩子的男朋友刚去美国,上铺天天捧着一本托福单词。大概还是到了后半夜,上铺突然说起,好奇怪好像关于他的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只有那时候肉体的感觉。她太困了没有力气去追问,你是在说性吗?他们是上个世纪本国最后一批性解放主义者,带着谨小慎微的气息。
所以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带走到底有什么不好。她从未习惯B市。太大,人太多。八百万种死法;一个作家说纽约八百万人可以有八百万种死法。她享受这种恐惧感。一个人来了又走了,像一个规矩的游客,把垃圾都装好带走。文明,环保。像主动使用安全套的男生。这个过程仍是不可逆的,但至少把可能有的危害降到了最低。这是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有的,可能有的,最后最后的一点善意。
咖啡,饼干,窗外的喧嚣声,吹进来的风逐渐变热。她觉得自己已经熟知这座城市,毫无畏惧,毫不好奇。她无惧于那一切的、被她亲手打包、塞好每一个空隙、轻重搭配的无序物质存在,每一个纸箱上只有商标,拆开以后才能知道里面有什么。她惧怕的是时间。严密、有序,无可改变的线性时间。她记日记了二十多年,毕业的时候全部丢弃了。放弃幻想,开始生活。她以为。
并没有。大约在第三次搬家以后她又重新开始写日记,直到今天。



Friday, June 7, 2019

此路不通冰川。

【纯属虚构,请勿效仿。】

“此路不通——冰川……”

我念出墙上的字。我们正在去往冰川的路上;一户无人居住的房屋上刷着这么几个大字。

Delay哈哈大笑:“这个肯定是那个叫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们在普普错边消磨了太多时间,回程似乎无处可去。于是扎西心血来潮地提议“先去冰川探探路”。距离我们最后一次问路(能看到人问路)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我们离开大路(一条乡道)也似乎很长时间。辨认着路上的车辙,我已经有点焦虑了。

离开了“此路不通”,车辙通向了一条小河。冬天河水结冰溢出,附近的草地也都冻住,看不太出来水深。

Delay和扎西下车查看良久,决定涉水而过。

咯咯吱吱地过河以后进入了高山草甸地区,路过了几家牧人的房屋应该也都是季节性居住;有家人很像是离开不久的样子。总之我们继续艰难地辨认车辙,一路上都没有人,倒是有一群白屁股羊好奇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以及后来似乎有一只狐狸从视野的边缘一掠而过。

视野逐渐开阔,只是仍然看不到任何明显的道路。Delay大手一挥:我们向着雪山的方向走总没错吧!雪山可比车辙好认多了。于是我们翻过一个山梁,又一个山梁。一条河横在面前。

这真的是一条河。由于离雪山很近,河水泛滥得很宽;与刚才那条小河——溪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Delay仍然自信满满:我可是那曲长大的;这样的路见多了。趁他勘查地形时我打开app看了一下,海拔5500。

第二次涉河。冰面确实很厚,但在车体的压迫之下仍然间或发出尖锐的声音。冰面很滑,Delay小心翼翼地稳住方向。快到河岸的时候,冰面明显变薄;噼里啪啦地碎冰声此起彼伏。河岸边有不少块头不小的砾石,要安全上岸也并非容易的事。想到等下还有极大的可能需要原路返回,头略大。

一河之隔,地貌已经由草地变成了满地碎石。原来还能勉强称得上有路,现在连车辙都几乎看不清。我甚至怀疑那是几天前另一辆迷路的车。不过雪山真的很近了,好像就在一个山头之后。

只是等爬上这个山头,我们才发现,雪山和我们还隔着另一个山梁。

上山的路全是尖锐的石头,不仅颠簸,对车胎的磨损也令人担心。但Delay的烦恼却是另外一个:

“费劲爬了这么半天,才到五千六!”

扎西也叫嚷着:“再爬一个山,到六千去!”

如果说有什么比一个固执的男人更麻烦的,那就是两个固执的男人;而且他们两个感情还很好。

终于在日落前的几分钟我们爬上了第二个山头。虽然Delay嘀咕着“只有五千八啊”,两个人还是喜气洋洋地跳下车来自拍留影。车外温度很低,风呼呼地刮得我脸疼。扎西还没心没肺地让我在车前帮他们合影。

我没好气地大叫:天都要黑了!你们都在车头不许动,我去后面尿尿。然后我们赶快下山。

Delay和扎西都一副吓坏了的表情。

果然,下山的时候我们很快就偏离了原有的车辙,但还好仍然到达了冰河,并且再次成功过河。在冰面上看着微弱的夕阳,天空有一种奇妙的淡紫色。荒漠一片祥和。

但天很快就黑了。

仅凭着车灯很难判断路上的痕迹,遑论本来就杂乱的车辙。我们开始还要争论一下到底哪里是我们来时的车辙,但很快就意识到大概要完全原路返回变得很困难,而不得不以方位为准。更重要的是另一个危险悄然而至:下雪了。

5000米海拔的地方,雪说下就下,并且伴着狂风,一下子就让能见度降低到五米,或者还不到。大家都略带忧虑的闭上了嘴。只有掌舵的Delay边打方向盘边嘀咕着:好像不太对。

当然不太对!我们似乎是到了一个不大的冰湖上;而不像我们曾经走过的任何地方。由于温度持续下降,冰倒是冻得越来越厚,但冰面却似乎更加光滑,风雪也让车身的稳定变得困难。大约有五秒的时间,我感到整个车已经被风吹得在湖边滑动了起来;不禁毛骨悚然。事后我采访Delay:你觉得哪里是最危险的?就是连你都觉得危险的时候。

Dylan想了想说,大概就是在冰上遇到风雪的时候。如果我们不能控制住车,被风刮倒湖边,再被土埂绊住,就会有翻车的危险。

翻车?——还好我那时候不知道。

还好Delay很快稳住、上岸,也还好这阵风雪很快过去。但这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我们已经彻底的,彻底的迷路了。普普错在哪里?雪山在哪里?这是在第几座山和第几条河之间的地方?已经毫无头绪。这是一片大草原,完全看不出来哪里有路的样子。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GPS。(因为根本没打算off-road)但草原,草原的难度超过了我的想象。冬天的、高海拔地区的草原不是想象中的绿色的海洋。残留的枯草之下,土被冻得硬邦邦的,且极度凹凸;忽略了某一条埂就可能让车拖底。更何况我们只有半箱油。

Delay和扎西开始了争执:扎西主张我们就地停下,反正车上都有睡袋,等天亮以后辨认清楚方向再出去;Delay则认为雪已经停了,在荒野中过夜不是什么好主意——毕竟,他补充,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就这么睡一夜,腰可受不了。

作为唯一一个不会开车的人,我并无主张。如果有,那就是,永远不要在紧张的时候表现出来紧张。以及,永远不要和开车的人发生争执。但是——

“Delay你是在往南走欸……”

按照我的理解,我们从县城出发,沿着国道一路向北,向西到了普普错,再南下上了这条该死的此路不通。那么要回去,自然应该向北回到普普错再上国道,万无一失。无意间看到控制台的指南针,才发现Delay一直是在往南或者西南方向前进。一时间我的心简直是牦牛乱撞:半箱油再加上这不知道多少时间的南辕北辙,脑子里已经开始出现雪地里徒步求救的场面。但还是要压着声音以冷静温柔的语调说出来。

Delay倒是若无其事:“啊你怎么看出来的?”——原来他竟然不认识指南针。“县城不是应该在西南边吗?以前搞地质勘查的时候有经验;三点一线……”

话倒是没错。但在没有路的地方off-road回县城又谈何容易。不过,反正都是迷路,来的路上也并无人家。一直向南,或许能撞上一个村庄也不错。更关键的还是那条原则,永远不要和开车的人发生争执。不知道扎西此时心情如何,总之他也保持闭嘴。于是黑暗中只有Delay念念有词,“不对,刚才是从左边绕过去的。——W是什么?”

“西!”

就这么野蛮地强行过境,我们居然又翻了一座山。Off-road的颠簸程度绝对超过想象,而黑暗中山坡的坡度也是令人胆寒的陡峭。不知道过了多久,路面总算出现了隐约的车辙;有车辙就意味着有人烟。这时我关于徒步求救的脑内剧场才算消停。车辙逐渐密集,我们总算走上了一条“路”。但那是一条什么鬼的土路啊,陡峭、狭窄的下坡,曲曲折折,颇有怒江九十九道拐的微缩气质。还好这是霸道,不是陆巡,否者路宽严重不足;也还好这是深夜,连个鬼都没有,否则就算是自行车大概也很难错车。但是深夜里仍然有动物的动静,而如果这时候真的有什么东西出现一定会吓死我。

这个下坡还真长。逐渐能看出来的河谷景观,但或许因为是冬天,也并没有听到水声。沿着河谷走一段看到了疏疏落落的灯光。居然真的是一个村子。

但太晚了,我只能借着灯光记下了村子的名称。——多亏了每家每户门口的门牌。后来在边防派出所看到了一张大比例尺的地图,我隐约找到了这个村子的名字,居然已经相当靠近边境。真的吗?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辨别,就被小战士赶出去了:赶快走,不准拍照!

村村通的政策就是好。进了村子,沿着最宽那条水泥路,我们总算回到了久违的国道。出去不久就是一个寺庙,居然灯火通明,令人感激涕零。换上扎西,有惊无险地开回县城;大家约好第二天十一点再碰头,好好睡一觉。

后来再路过那座寺庙,也都寂寂无明,不知道那天晚上是否什么节日。Delay笑言:佛祖保佑。也感谢丰田之神的保佑,半箱油这一路跑来,也居然没有拖底,没有破胎。而第二天路过一个工地胎就被扎破了,换上备胎后我们终究还是放弃了冰川。

再后来再见面,Delay经历了一次心脏手术,扎西离婚了,我换了工作;有关部门劝告旅行者不要贸然自行穿越。但冰川有什么变化就不知道了。



Friday, May 10, 2019

游猎记01

等待的日子真是难熬。

在山上六天没有洗澡;脚趾头流下来的洗澡水居然是黑的。床,床很软,但更像是缺乏弹性的软;睡上去以后会陷入某种可疑的形状。吃的,鱼烤得太干,咖喱羊肉居然会是一个羊肉狮子头——倒是狠狠地吃了一堆水果。只有咖啡没问题。这里的咖啡名正言顺地叫乞力马扎罗咖啡。一栋殖民时代的白色房子。

带着一条水蓝色的短旗袍,正适合炎热的气候。但乱七八糟湿漉漉的头发实在很难看。这时候恩诺克走了进来。

又有客人要上山吗?我问他。

他踌躇满志。对。你们要准备开始游猎了吗?

对。休整一天,明天出发。

休整的意思大概就是牢骚满腹。J说,走吧,去城里逛逛。你不是想买马赛人的毯子吗?

对了,马赛人的毯子。我们的登山向导蒙特。据说他有一半的马赛人血统。海明威所说的东非最漂亮的人群。当他裹上毯子的时候,十足骄傲的马赛人。那是圣诞节。登山者的小木屋里也应景地布置了一些圣诞节的饰品。我们几个无神论的中国人,再加上基督徒的向导、厨师、侍者。我说,你的毯子太漂亮了,我能摸摸吗?蒙特笑笑。恩诺克说,下山以后你能买到的。

这家店应有尽有。马赛毯子、扎染花布、纪念T恤、木雕、编珠首饰。我甚至带了一整块布回去,费尽周折才找到了裁缝,又在网上搜出记忆中的样式,做成了一件连衣裙。那块毯子被我带去了川边神山,帮我拍照的是K,说,很漂亮,很有风情。至于那副编珠耳环,藏北不会说汉话的老觉姆,欣喜地伸手过来摸了摸。

但我并没有找到那个圣诞节,蒙特所穿的那个颜色。

我说,我还会回来的。我们不是还没有到顶峰吗?下次我会更好地准备。并且我还想看看西坡的景观,以及有几种植物我还没有见到……

一个女孩儿从街上过去,白皙,柔软,细碎的金发垂落在耳边。四肢从短短的衣裙中伸展出来。放松而惬意。在被白花花的太阳炙烤着的,尘土飞扬的路上,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梦。

这时候我并不知道从镇子上就能看到雪山。那是海明威式的,没有离开的想念。



————————————————

我们的飞行距离似乎永远都是三个小时。她说。不管你在哪里。

那座神山,深山中的寺庙,那是我见过最美的寺庙,她说。美得像是早年的探险小说,旅行者无意间进入,发现里面的喇嘛真的会飞。

他仔细看着照片,确实很美。

她穿着一条藏蓝色的长裙,裙摆很大,坐在床上像一朵花。


Friday, April 12, 2019

非常偶尔去现场的2018.

这一年听碟41张,现场去了大概3、4个;其他似乎无甚可说。



1、Nuggets: Original Artyfacts From the First Psychedelic Era 1965-1968
V.A/ Elektra/1972

这张传奇合辑基本上可算一次迷幻大狂欢,集合了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发行的美国迷幻和车库摇滚单曲;据说也是Punk Rock一词的首次使用。在其成功发行以后,又有后续;差不多可以勾勒出六十年代的概况。

其中不少单曲的首次了解还是在Ramones著名的翻唱专辑Acid Eaters中,据此找到的六十年代根源也同样魅力无穷。



2、Seven Songs for Quartet and Chamber Orchestra
Gary Burton Quartet / ECM/1974

ECM 1040。Michael Gibbs的爵士乐加上室内管弦乐造就了奇特的空間感和不安定因素。开头稍嫌怪异,却逐渐展现出无穷的魅力。第一首Nocturne Vulgaire非常多元,颤音琴的声音浮现在最上层,轻盈灵动。“Throb”的drum & Bass铺陈的是更柔和而忧伤的旋律;“By Way Of A Preface”最为密集厚重,重归于抽象的复杂意象。“Phase”中的Bass也极为漂亮。总之,如ECM Review的评价,对于Gary Burton的崇拜者而言,这是一张dream album。


3、EAGLE / 雄鹰
Mamer,马木尔 / Real World Records/ 2009

来自于著名的IZ乐队,冬不拉与呼麦,哈萨克(精神)的。(那位热衷于扮演成外国人的外国人说,人人都知道有个哈萨克族,但到底什么样的人是哈萨克族却没多少人清楚。)这些歌来自游牧,来自转场的、流转的生活。(看看封面就会意识到这种流动而非凝固的某种“传统”)
确实是难得的,不哗众取宠,不矫揉造作的“民族”音乐。


4、Louis Armstrong:Stop Playing Those Blues (1946-1947) 
Louis Armstrong/Naxos Jazz Legends/2007

Naxos Jazz Legends这一系列历史录音,虽然音质稍欠,但也有其他版本不具备的特殊魅力。二战后的Armstrong正逐渐告别管弦乐队的旧形式;虽然大致算是过渡之作,仍然算是好听。其中有好几首歌曲来自著名电影“New Orleans”。另外,“Rocking Chair”的这一版本非常惊艳,“A Song Was Born”则是来自同名电影,也相当耐听。


5、 大桥下面
野孩子/河音乐/2018
2018年听的最后一张专辑。野孩子仍然保持了一贯的水准;挑剔一点说,马雪松的那首歌算是个惊喜,但张玮玮膨胀地甜腻感又拉下来一颗星。所以张佺请稳住啊,稳住让张玮玮的手风琴变成粗旷质朴中那一段优美的旋律,而非空荡而漫无边际的小镇文青。最后,有一颗星是给现场的。

接下来的五张四星,全部留给了ECM这个厂牌。


6、 Lookout Farm
Dave Liebman / ECM/1974

ECM 1039,但第一张Dave Liebman。开头一段漂亮的弗拉明戈与长笛的柔美音质让人疑心进入了后来ECM常见的世界音乐套路,但接下来整个“Pablo’s Story”仍然是节奏紧凑稳定,萨克斯的自由旋律与手鼓的配合相当精彩。第二首“Sam’s Float”也非常漂亮,电子器乐完全不同的质感,再加上Liebman的鬼叫(没错);坚硬又绚烂。



7、The Colours of Chloe
Eberhard Weber/ECM/1974

ECM 1042。无论是从封面来看还是Weber对于弦乐的使用,这张专辑似乎都比较易于接受;但大提琴的加入使得乐器的有了不太一样的质感和色调。其后打击乐器的使用更增加了节奏的丰富感。一张专辑中管弦乐、钢琴与打击乐器等等的组合似乎有些奇特,再加上合成器的使用导致的某种超验感,而与一般意义上的爵士乐略有不同。



8、 The Jewel In The Lotus
Bennie Maupin / ECM/ 1974

ECM 1043. 有点神秘主义的氛围; 对于情绪与氛围的营造似乎胜于音乐本身。“Mappo”中贝斯很能制造暗流涌动的感受,钢琴细碎的音符层次分明。另一首“Song For Tracie Dixon Summers”则有着相对熟悉的北欧风格,贝斯独奏清冷幽深,缓慢地引入更忧郁的旋律。整张专辑较为缓慢松散的节奏,很适合一些千回百转的情绪。


9、Drum Ode
Dave Liebman / ECM/1975

ECM 1046,去年的第二张Liebman;其中打击乐相当带劲。按照ECM的官方介绍, To listen to 'Drum Ode' is to swim in waves of rhythms, cross-rhythms, polyrhythms, to be carried along by tidal beats;非常适当。在一段短暂的传统旋律以后,“Loft Dance”就是一段手鼓打底的即兴音乐。“Oasis”加上了Eleana Steinberg的空灵女声。最后“Satya Dhwani (True Sound)”特别用上了tabla,别有神秘韵味。


10、 Tribute
Paul Motian / ECM/1975
ECM 1048 开头就是一长串极漂亮的音符,居然透出莫名的寂寥感;真正鸟鸣山更幽。对于打击乐手的热爱持续至今,而这次又是和贝斯手Charlie Haden的合作,比起第一张Conception Vessel 仍然毫不逊色。新加入的两位弦乐手也表现不凡;特别在“War Orphans”中,在基础节奏之上呈现的旋律流畅而灵动,令人难忘。

特别值得说明的是后两张封面图都是官网上提供的原版,非常不后来一贯的ECM风;也可以看作早期ECM的某种倾向。

部分试听请戳:2018年歌单


Thursday, March 14, 2019

1988年海子西行記。

這次旅行的開始大概是在北京。

07/24,青海湖,算是西行的起點。
和水相比,土地是多麼骯髒而荒蕪
(《情詩一束》)

07/25,火車經德令哈。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日記》)

07/28,格爾木。
今年的暴風雪會來得更兇猛
暴風雪,五十年未遇
我的頭顱變得比岩石還要寒冷
似乎在預感到那天空許給草原的末日
(《草原之夜》;此詩或作于第一次西行)

08/15, 日喀則
在黑夜裏爲火寫詩
在草原上爲羊寫詩
在北風中爲南風寫詩
在思念中爲你寫詩
(《冬天》)

08/19,薩迦
這些不能觸摸的 姐妹
這些不能觸摸的 血
這些不能觸摸的 遠方的幸福
(《遠方》;21日修訂於拉薩)

次年的1月13日,海子寫下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說,“陌生人,我也爲你祝福”;他說,“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他說,而我,“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開始的幸福,明日復明日,以至於無窮。他說,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而海在东边。遠離高山和草原的东方,海水像是一種隱祕召喚。他說,太平洋上的賈寶玉,美好而破碎的世界;他說,酒杯,你是一間又破又黑的舊教室,淹沒在一片海水;他說,我坐在水上給你寫信;他說,今天的太平洋不是往日的海洋;他說,我的新娘是太平洋;他說,我坐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寫信;他說,太陽的新娘就是你,太平洋上唯一的人,遠在他方;他說,沒有一枝梅花在太平洋上開放。

終於,3月14日凌晨3-4點,他寫下了最後一首詩,《春天,十個海子》:
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就剩下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着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所以,當大風從東刮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在山與海之間,那到底又與什麼有關?









 

Sunday, February 17, 2019

陌生人絮语002

01/22/2019,德国威斯特伐利亚,-4℃,多云
Hi Katie,

谢谢你的明信片;很漂亮的建筑。

以及,听起来真冷。:)

这里的冬天没那么冷,至少看起来。冷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但阳光是绝对的。每个能见到阳光的日子,都是美好的日子。但后果就是太阳落山以后的时间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我的房东把阳台改建过,大大的窗台,可以盘腿坐在上面,晒着太阳。但我总疑心这违章搭建并不可靠,每一声异响都会吓我一跳。有时候想,独居人士的一种死法就可以是从房东违章搭建的阳台上掉下来。

听起来也不错。你知道,一个独居人士可以有很多种死法。不慎被电死、在浴室摔一跤失温而死、喝水的时候被呛死——你想象不到我有多少次在进食时忘记了自言自语也是要发出声音的,呛到自己差点背过气去;这绝对是一种很滑稽的死法。当然还有食物中毒,食用了毒蘑菇,或者不同食材混合在一起的时候激发了特殊的毒性。这个列表可以无限进行,但最可怕的一种大概还是失血而亡。

最近读的一本书中,女主角在床上死去,身下一片血污。你说你有两个女儿,大概能想象到这样的景象。我不记得曾经有多少次做梦,梦见自己漂浮在一片血海中,醒来冷汗涔涔。这大概是最污秽、最悲惨的死法了。

这段时间常常想起一部电影的台词:人其实是愿意死的,人也是愿意孤独的。别误会,我并不认为我有自杀倾向,我只是想象着某一种放弃,放弃自己人生的其它可能,放弃自己与他人的联系。这两件事是这样被放在一起的。

这时候我会觉得很冷。18℃的房间里,仍然觉得不可遏制的空空荡荡。进入冬天的时候我就及时地买了一只热水袋,有着南美风情的热烈色彩。我抱着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会想起他们每一个人。有些人很少联系,有些人几乎没有联系,有些人则是无从联系。但我总愿意相信他们过着很好的日子,愿意相信他们左右逢源飞黄腾达。

偶然听说的他们的人生际遇总让我难过得要死,哪怕并不算是熟悉的朋友。没什么道理可言。就好像看着自己的某一个部分在变坏和老去,遭遇着无常的侵袭。

可是我们也并不说起什么。大部分时候我们对别人什么也不说。有位诗人说,像夜里的灯光。

太冷了。有时候我坐在坐桌子前面,冷得哆哆嗦嗦,在键盘上敲出一行行的文字(大部分时候删去的更多);有时候我躺在床上,大声说着什么,仍然是冷的。我起身去烧开水,灌热水袋,听到窗外的犬吠。那是一群流浪狗,夜间出没。

有一次在电话中我听见异响,多少有点突兀地问对方,你在哪里?他顿了一下说,外面还下着雨;我在停车场。我听不到雨声,当下也只是默然。时隔多日,不知为何这句话却常常盘旋在我心中,就像一个电影中的场景。这大概是最近关于孤独一个最具象化的表达了。

抱歉;祝,天长、夜短。
以及,happy postcrossing!




Nico

Thursday, February 14, 2019

陌生人絮语001

01/20/2019,美国波特兰,10℃,雨; 

Hi, Kristin,

谢谢你的明信片,谢谢那张列侬的邮票。

你说起你热爱户外运动,徒步与露营。那真好。在户外我总能感叹人的渺小以及,语言的无用。真的,我曾经看着戈壁,一句话也说不出,也不想说。从小我就是个多嘴的孩子,每次被老师罚都是因为上课说话,你无法知道这次顿悟有多么重要。

真的,语言太让人累了。 一位开普敦大学现代语言学的教授说,「有声语言的起源在唱歌,而唱歌之起源盖因人类灵魂涵盖太泛而又空洞无物,需要用声音来充实一下。」那只是一种声音的填充,我完全同意他的观点。

过去一个月我说了太多话。 越说越多越急越迫,像传说中以海水止渴的海员。我不想说了。我甚至厌恶声音,随便挑一首歌我可以循环一整天,直到变成白噪音。为什么不呢?有什么意义呢?

这张明信片寄到的时候,已经是情人节。空气中充满着爱的气息,心形、红色、大写、加粗。多好,多可笑。爱怎么会是这样呢?在我看来,爱只有一个手势,是一支向上摊开的手掌(斯佳丽式的)。那意味着mostly harmless,示弱的、坦白的、被判断、被评价的;多么可怕!但更可怕的隐秘意涵却是:请给予我,满足我,理解我。多么狡猾的丑态,多么贪婪的索取! 一位畅销书的作者会说「期望常是一种微妙的暴力,因为这是要求别人顺从我们的意志。」或许没错。我痛恨这种丑陋,愿我的爱中永无索取。

但你们所见必不如此,否则为何如此趋之若鹜?不对,那不是爱。爱只是封闭的、排斥的、是沉陷、是折磨、是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患得患失、寝食难安,爱是一切的负面情绪:痛苦、愤怒、怀疑、妒忌……而不爱才是好的,不爱不需要有情绪,不爱只是活着。

所以我说,对于恋爱我向来毫无办法,但是关于分手这件事我很有一套。大家都笑了。

你曾经问,你连着说了那么多个太可怕了,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很可怕?我想,那是一种看第二遍的恐怖片。比如闪灵。你知道男人的斧头会在第124分钟劈开门,但这并不改变什么。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它告诉你,希望本不必有。

不管怎么样,happy postcrossing!以及,情人节快乐!


Nico

 

Sunday, February 10, 2019

回异乡记。


「有声语言的起源在唱歌,而唱歌之起源盖因人类灵魂涵盖太泛而又空洞无物,需要用声音来充实一下。」

仅此而已。
后来,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包括吴刚。郝蕾问。那她自己知道吗?她自己还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吗?

带着一个问题上路真是一件最蠢的事了。

为了暖冬,今年和父母过年是在北纬21度。睡了三个小时,感冒发热,用扎染花布把自己从鼻子到肩膀都裹起来,出租车-飞机-大巴-公交车颠簸七个小时,居然捂得好了一大半。

非常暖和的小城。楼下小超市的窗户上写着:蘑菇 木耳 酸菜 粉条。几乎笑出声。北纬二十一度的东北。
从某一个时刻起,就逐渐放弃了沟通(与互相伤害)。不知道是与父母的来得更早,还是与情人。与情人可以分手,父母则不行。基于共同生活的目的,沟通并无必要。所以可以在输完液的第二天带着手上的针孔陪他们逛街。无他,没有必要而已。感冒就更是无足挂齿了。

更何况随着父母年长,感受到他们的无暇他顾。何必呢?不用交代你的内心挣扎,不用交代你的交往对象。just be there. 养成习惯,除了每晚睡觉的时候,都穿戴整齐坐在客厅沙发一角。佛就是要摆在公共空间的,可以听他们每个人的说话,并给予适当的回答。这真的不坏。

离家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在家的时间。不适应是肯定的。但也不必说。当成旅行不好吗?一位好友结婚时,我说,我觉得同居就挺难的了;同居的时候才会发现洁净真的是一个文化的概念;或者你们结婚前应该读一本人类学的书,比如洁净与危险什么的。新郎大笑。所以能意识到这一点我也能结婚。如果婚姻只有一周。也许一个月也行,一个寒假,两个月也行,一个暑假。

况且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异乡。一家人在异乡,象一箱被连根拔起的胡萝卜。城里都是过冬和旅行的人,听各种各样的东北话,然后还有各种各样的四川话。父母很少在这时候出门,对人山人海表示诧异无比。

或许他们正在接受这个现实,甚至也会在我面前说一些成年人的话题。不适应的是我。
「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

到家手机就死机,被锁定成了搬砖。明年就是大年三十,难以想象自己捏着一块板砖去街上寻找修手机的小哥。最近的备份也是2017年的了;想尽办法,总算成功把手机刷回了2017年。

那正是奶奶去世的夏天。所有来不及保存的照片,聊天记录,浏览信息都消失了。仍然有所联系的人,拜年消息接着的是一年多以前的记录。有些惊悚。

其实这些年普通人的数字生活方式早就天翻地覆。父母根本没在意我在一次次的刷着密码失效的手机,他们低头刷着朋友圈。其实他们的朋友圈热闹多了。

我问,“为什么每个人都有一个完美前女友呢?”Z说,“这本质上是因为你只将他人的生活看作是真实的,而自己的生活则是虚假的。本质上来说这是个认识论的问题,如何认识世界如何认识自我如何认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

生活在别处,意思就是说,生活不在此处。你总是在怀疑生活的真实性,可是当它们放在别处的时候,似乎就好很多。这并不符合逻辑,这只是一种习惯。

为什么要看那么恐怖的故事、那么奇怪的电影?音乐怎么会那么吵,怎么又在发呆?怎么又要去旅行?不能和合适的人交往吗?不能过一些正常的生活吗?其实他们已经不再问了。但正常是个奇怪的标准,它的意义不在于是什么,而在于不是的时候,它远远的一瞥。

生活总像是在走钢丝。微妙的、危险的平衡。 但当你不能大哭、大笑,不能随便崩溃的时候,你也没那么容易崩溃。这是一种直接的坍塌,真正宏观层面的坍塌;或者叫真实,或者叫正常。也许这就是人为什么要结婚;君子慎独的终极奥义。

人其实是愿意死的,人也是愿意孤独的。
「我只想生活得强烈一些。这个态度在你和我的关系里再明显不过了, 因为有些时候, 情况显然是我把自己的心意强加于你了。“欲望受到侵蚀, 行动定要受阻”, 就是在爱情里我也体会到这一点。根本不不存在出路, 只存在幻想。幻想。这致命的东西。 」

一个著名的失败之城。

大约一个内地城市的规模,甚至更加失序一些。街道宽阔,笔直,而混乱,并且脏。很少的出租车,大量的电动车,公交车只有在有人招手的情况下才会停站。

路边有摆着书,资本运作,和一些完全不懂的词语。不多,也就几本,更像是大考过后把参考资料摆出来的学生。

物价低到让母亲满意。路边草地上有剃头匠,一个中年女人,只管剪短,不洗不理,六块钱一个人。据说年前还要排队。

常见的植物:羊蹄甲、三角梅、风铃木、木棉、榕树;网红植物大叶榕作为行道木。

除了各种东北口音,东北饭店,另一个完全不南方的点在于,马路太直了。一条东西向的马路,落日时分就可以看到太阳静静挂在路的尽头。

节日到处都人太多,我们一家三口就在这几条横平竖直的路上走走聊聊。

看了很多,却都可以视而不见;说了很多,也都只是说说而已。

他总是过于迷信言语的作用,即使曾经放弃;总是以为彻夜长谈means something。其实,那并不是最重要的,完全不是。语言并不是交流,语言只是欲望的自我表述。

年总算过完了。


Thursday, February 7, 2019

不是书评。【过年我在读的张爱玲】

2009年第一次看,是在五道口的光合作用。恋爱患得患失得厉害,看三美团圆看到心惊肉跳,只觉得心虚又胆寒,恨恨地给了个三星。

后来再没有重读。偶尔在提及、念及时会去翻翻某一章,反倒是《传奇》中的好几个故事会想起来再去看看。是在节前准备回家的时候在手机上翻出来断断续续的重读,也真是非常奇特的经历。第二、三章完全像是没有读过。而在亲友的觥筹交错中看这样一种奇特与疏离的家族关系,包括近代大家族的种种;非常刺激。

【另一个点在于其中的性描写,直白干燥,全是土木之喻。十年前的我大概完全不能理解,直接选择了无视。现在才逐渐懂得其中的狠劲。声音、形状、触感,一应俱全,干燥得象撒哈拉。】 

但越读越惊异的地方在于,那种疏离感,包括张爱玲随处可见的刻薄感竟然在某一刻没有了。十年前的我恨恨地说,“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个屁的东西在”;十年后我惊异于除了那声憎笑之外,居然能有那么多我没有看到的东西。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这段话反复选择复制了好多次,值得全部摘录。我不关心文学,我更关心历史与记忆。倒放电影的好处在于,当你知道了结局如何,看到了各种丑陋不堪的后来的事,你无法想象这个“金色梦”如何不惹尘埃,是被保存在哪里,又如何能如此坦然地表达出来。十年后的我想不到。这个东西变成了最大的惊异。

【当一个人不至于蠢到看不到这种种的想象,真与伪根本不是一个问题,问题在于这种想象是如何开始与维持的。】

而当我说历史的时候,我关心的是自我认同,关心一个人怎么面对自己的过去;或者说,自我是一种时间的存在。张爱玲还真是他妈的心如明镜。照见全部、反映全部。不仅仅是去他妈的爱情和爱情的真相或者虚妄。而是全部。全部的他、他人、自己。这不是“亦是好的”,这是真正的皆大欢喜。照见最直白的生理反应,照见自私的、算计的、控制欲与表现欲的,可是在这之外还有那个金色梦照得人眼睛生疼。突然觉得这才是佛相吧。佛相不是温吞吞的现世静好,而是舍身饲虎,是疼痛和血污与倾覆,是恐怖的地狱的意象。而在此之外,在此之上,还有某种金色的、灿烂的存在。怎么做到的?我开始怀疑这是一种能力。尔等非不为也,根本就是不能。

【更具象化的来说,这种佛相不是泥菩萨的满脸堆笑,而是会长在面对王时最后使出的百式观音之零之掌式。那大力无比、劈向一切的慈悲。】

一向觉得倾城之恋的反转非常惊人。倾城只为成全这对自私的恋人,哪个历史学家敢他妈的这么写?而这一记零之掌式更是让人难以置信。怎么做到的?如何面对、记录那全部的真实,各个层面的,各种意义的?历史还真是他妈完全不literal的一种art啊。

最近常常想起来的另一件事是,某位老师说,我最喜欢的一句诗是,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为什么已经忘了,但因此请允许我(再)说一句他大概会说的话:
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
真他妈的佛!相!仁!心!啊!

Wednesday, February 6, 2019

一些去电影院的2018.

去年阅片量59. 但首先还是说剧集吧。补上了五年前一直想看的Elementary。

1、Elementary 2-6

从酗酒侦探马修那里我就一直觉得各种互助会非常有意思;让福尔摩斯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纽约的瘾君子,华生则是一个职业的、冷静的治疗者,眼距略宽,不停地问他:“对此你作何感想?”我们谈论各种上瘾,酒精上瘾、药物滥用,言语即治疗,非常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但或许有用;又或许只是更深地依赖与沉溺。对此你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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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部马丁·麦克唐纳;三块广告牌和七个神经病

距In Bruges已经过去了好些年。而你仍然无法摆脱着迷于某些执拗、黑暗以及故作天真。

以及善意是如何体现?挪用爱因斯坦的那句话,“人性大概也不能算是恶意的,但它真的表现得很微妙……”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可疑的。

3、水形物语 / The Shape of Water (2017)

1962年10月10日的人鱼解放行动,距美国确认苏联设在古巴的导弹发射场上装载的是核武器还有5天,距肯尼迪广播讲话还有12天。但这次冷战时期,古巴导弹危机期间发生的跨物种恋情,最终能否打破生殖隔离呢?自我与他人、他者的距离有多远?

4、青年马克思 / Le jeune Karl Marx(2017)

更多的是一個十九世紀哲學史的劇場版,青年黑格爾派蒲魯東巴枯寧都非常親切。但更为有趣的则是,片尾那首Bob Dylan与新世界的马克思主义,全部在电影院被删得干干净净。这件事也真够讽刺的。以及再次提问恩格斯夫人的避孕大法。

5、银翼杀手 / Blade Runner(1982)

Philip k.Dick的第一次具象化,继续提问人与记忆与感知的真相。“这些都将在转瞬间消逝无影,如同雨滴中的泪水”;而如果未来世界只剩下雨水。

6、邪不压正(2018)

很抱歉我是觉得必须读过小说以后才明白姜文的改编意义在哪里。小说本身仍然是非常正式的进化论,从武林与冷兵器,到现代国家与现代武器;而这恰恰是姜文绝对不会去拍的。这使得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全部是荒诞:国家在哪里,家仇又有多大,甚至小说中理所当然作为主导的男性视角都顺便被颠覆。与小说中一直重复的“这个北平结束了,这个时代结束了”相比较,彭于晏更像是个新时代的ABC,体现出某种新鲜与无根性(这也是我认为这具美好肉体被用出了新高度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文的这次改编简直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甚至萨宾娜的质疑(“最后就是这种空空如也吗”)也自觉不自觉地体现了出来。唐凤仪那最后一跳多少有些突兀,却似乎成为了这种颠覆与轻灵慌不择路的一次落地。

7、小偷家族 / 万引き家族 (2018)

借用胡适对于婚姻模式的区分,小津电影中的家庭更多还是“根于名分”(典型就是儿媳与公公;血缘也是归入名分的)的传统/东方类型,但是却有一种庄严、悲壮(费孝通说昏礼如同战士授旗)的寂寥;“小偷家族”则暗暗激进到全属“自造”/“选择”,其实就是嬉皮士大家庭吧,只做爱不作战(偷窃不就是对于现存制度的“不作战”吗?)和平与爱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超越了血缘,可以自己选择的羁绊使得这部家庭片反而具有了反思家庭制度的意义,大概是可以比较安心的看下去我的第一部是枝裕和的原因吧。 


8、神奇动物:格林德沃之罪 / Fantastic Beasts: The Crimes of Grindelwald(2018)

成长不也是把面目模糊的伏地魔变成(回溯为)清晰(甚至不乏英俊的)汤姆里德尔和格林德沃吗?成长即回溯,知识即记忆,自由即奴役,爱情即伤害。

只有当我们失去对于恶行的理解能力的时候,才是我们死且死于恶死的日子。

9、阿拉姜色 / Ala Changso(2018)

估计会是今年最被低估的电影。虽然又是朝圣的情节,但朝圣的路上不是只有(不断被单一化的)信仰,而是充满了冲突、疑虑与缺憾。这是最让人欣赏的地方。
并且因此又看了松太加的另一部“河”。也非常喜欢。这部电影用藏语讲了一个非民族的代际问题:上一代的儿子学会接受出家的父亲、下一代的小女儿学会接受断奶以及另一个生命进入家庭生活、以及接受死亡。那种暗中的愤怒与恶意(有了天珠就会有弟弟妹妹;把天珠埋到地下,另一个小宝宝就不会来了)与豆瓣青年别无二致。提前到达的夏季牧场逐渐解冻,河流逐渐解冻,比喻虽然有些直白但仍然有感人的力量。最后,虽然对于小女孩的心理、语言铺陈较多,但最有意思的却是爸爸看着爸爸的爸爸,老修行者的身影总是在侧面、在倒影、在远处呈现。那就是你们所说的原生家庭,我们可以不断地看到它,但永远不能直视它;我们可以不断的说起它,但永远无法真正的谈论它。(那些装模作样的讨论都只是浮光掠影的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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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米花之味(2017)

四星。但是靓仔宋雨喆唱着“我承诺不要太悲情”,这部电影在少数民族、离家女性与留守儿童等常常沉重而刻板化的议题中保持着的淡雅风味,似乎很难得。



Thursday, January 31, 2019

再见牧马人。

献给所有的一月。
你知道扎西的牧马人要出了。X转了一张截图给我。
——首先我得会开车。
——其实严格来说这并非必要条件。(笑脸)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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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vin发来消息,扎西下个月从乌鲁木齐回去,要不要一起,新藏线+大北。
随后后补充了一条,这次是牧马人。你看到他朋友圈的照片了吧。
家里的白板还是上一次的珠峰环线。刷掉重来。一个个的海拔高度、公里数、路线和备用路线。这种对数据的偏好绝对是一种偏执,X说,你可以先了解一下你一个月交多少公积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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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一人一碗过油肉拌面,见到了扎西和牧马人。做完心脏搭桥的扎西颓态毕现,太多酒、太多朗玛厅。上次见到沙漠,沙漠怪笑一声,扎西还能开车?

换了泥地胎的牧马人,帅气得好像只有十八岁。扎西笑笑,就是太费油,我没有改油箱。
wtf,所以到底能走多少公里?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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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车。一整条装满了摄像头和检查点的热斯坦街道,街上的人少了太多,被铁丝网围起来的菜市场。你看着那个男孩通过安检再回家,止不住眼泪掉下来

叶城。笼子一样的街道和笼子一样的店铺。扎西要带一箱啤酒回拉萨,老板叫了一个小哥来帮忙搬,说,过几天是你们的古尔邦节是吧,就跟我们过年似的。小哥笑嘻嘻的不说话。
入夜以后街上没有人,警报彻夜鸣响。止不住眼泪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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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需要,叶城0公里处的加油站或许可以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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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条沙漠公路(G315)真的相当无聊,比起塔中那条石油公路真是相当无聊。是那种无人问津的无聊,缺乏维护也缺乏景观。收费站的人说,前面一个加油站没油了;往回左转县城方向三十公里。
倒是有骆驼,不少的骆驼。扎西看着骆驼一脸迷醉,天呐太乖了,太乖了。他跟他老婆学得一口四川话。Kevin和他对着骆驼一顿猛拍,好脾气的偶蹄目动物也会生气,喘气放屁转过头。扎西继续迷醉,太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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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藏线早已不是以前的新藏线,全程油路。但你就是强迫症。一个标准的地名应该是层级井然,某县某镇某乡某村,营房算是个什么鬼。但塞图拉镇只是一块牌子和几个小卖部,营房是真的营房。大片大片的在建营房。路标都语焉不详,公路周边几公里即是禁区。

生命禁区。死人沟。高反逐渐袭来。但高反也要尿尿。尤其对于女生来说。一大片毫无植被的荒原上居然有一个小土坡上上面有一辆报废了的小轿车。躲在小土坡后面尿尿,完全是超现实主义的场景。
垭口之外,遇上了一场暴雨。车上的人高反的高反,瞌睡的瞌睡,没人喊停车。但那种景象,是李秋祥《我走西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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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泉河。阿里地区噶尔县狮泉河镇,地区行署驻地。Ngari,Ngari,我努力发出这个鼻音;狮泉河这个名字比噶尔出名一万倍。我偷听扎西呼朋唤友的电话,听听他怎么称呼这里。他说,我到地区了;出来喝酒?
狮泉河镇绝对是物质天堂。天堂到什么程度?有位丈夫贴出启事,寻找他那年轻的、生长在牧区、天真无邪而被微信上的坏人诱拐出走的妻子;还附上了结婚证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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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北线。真的走上了大北线不免失落。地图上看来的省道303已经被升级成了在建的加长版G317,公里数标得乱七八糟,但油路总是油路。连续几个4000m alt的县城,也就无所谓海拔的挑战了。倒是在狮泉河喝酒吃肉的扎西,拿出一罐氧气吸着,被我们笑死。

倒是,每一个县城为了配合国道改建,挖得乱七八糟得一逼。赶上雨季,主街上像有一条河,污秽不堪。X笑言,牧马人是用来进城的。
但走完主街就是低矮的棚屋。一个兰州姑娘在街尾开包子铺,说,他们真是,好像一点不为未来担心。从早到晚,都有人进来吃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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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有座桥被冲毁。关于要不要绕路,还是干脆直接去下一个点,我们又吵得不可开交。Kevin说,你别他妈以为牧马人就无所不能。
结果我们看到了狼。毛皮光滑美丽得令人惊人,他带着一种狡黠而又善良的表情,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扎西突然露出了牧区本色,发出了尖利的啸声。带路的小男孩也和他一起,哦罗罗,哦罗罗。狼不慌不忙地转过头,轻快地跑步远去。
扎西说,运气好哦,看到狼了。
后来遇到的人也都说,你们运气好,看到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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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条不存在的省道上居然遇上两部车。大家打招呼的方式都是:这他妈也叫省道?根本没路好吗?
一辆是带斗的摩托车,一对青年的小男女外加一条狗。居然也能走过来。
一辆是一对夫妻开的SUV,两人就住车上,收拾得干净利落。什么地方都拍几张照就走,也真是干净利落。
我们却在湖边的文布村足足停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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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景很美。村里的公共厕所都可算一景。有时候会遇见来上厕所的藏族女孩,香囊的气息暗袭,令人自惭形秽。还有一个早上居然进来一只黑狗,我和他对视良久,它摇摇尾巴,若无其事地又走了出去。
有个女孩在这里自杀,就在我们来的前一天。扎西和客栈老板嘀咕了半天以后告诉我们。一个大学生,怎么就想不通呢?我说,死在自己选择的美景中,也挺好的。扎西摇摇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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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怀疑扎西有佛象。每次路上我们总能捡到受伤的小动物,一只兔子、一只狗、这次是一只小鹰。蹲在路边,人走近了也只能扑腾几下。扎西脱下夹克,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它赶到纸箱子里。太可怜啦,肯定是被车撞了。
我就给它养老送终吧。扎西每次都发出这样的豪言壮语。
到县城的时候,我们出去吃饭逛街,扎西则买了鲜牛肉回去喂他的小鹰。要不要出去玩?扎西摇摇头,我就玩它了。哎哟,乖惨了,小鹰的样子太乖了。
不过,X冷静的指出,扎西至多也是半个佛。因为被他收留的小动物都没有活下来,那只兔子在路上死了,小鹰回去养了好几个月,可以在房间里飞了。但仍然于某一天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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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北线基本上也不需要牧马人。这车始终太浮夸了。或许还是霸道更可靠。
——但它好看!
只有在雨季、远离大路的时候,遇上一辆接一辆被陷住的车。路被泡得象cappuccino表层的泡沫——你这个比喻真够烂俗的,X再次指出。一下车,泥巴就能陷到小腿,你跳远点。一点没什么美的。
再说这是多亏了泥地胎。
一个女人独自坐在副驾。他们的车陷住了,老公步行去了前面的村子找人帮忙。她看着我们一群人不说话。
而另一条大路上,那条隔500米就有一个路标告诉你距离拉萨有多少公里的新路;我们每个人都看得心浮气躁,恨不得找个东西把那该死的路牌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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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羚羊太少了。藏野驴挺多,是传说中憨态可掬的模样,但也并不和我们赛跑。同样应该是群居的藏羚羊,却看不到,只有两次,两只落单的藏羚羊。孤独的藏羚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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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羚羊、野驴、野驴、狼、雪山、公路;彩虹、湖泊。变换称谓,独白,对话。你在距离非洲十万百千里的地方读海明威非洲的青山,边读边吐槽。你熟悉变换称谓的各种招数。你你我我他她,人并不需要名字,人只有在人太多的时候才需要名字。你的日记里只有他,这一本的他和下一本的他,或者这一页和下一页的他。无需说明。
这就是一种独白。所有的人都对湖泊失去了兴趣,还看纳木错干嘛?早点回去洗个热水澡吧。
但那条路,也是烂得一逼。烂得完全不象一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