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3, 2015

7、Uhuru, Oh Uhuru!

前情记:6. Kilimanjaro Climbing: Day 4, Kibo

──我几乎以为我永远不会写到这一天了。──

在一屋沉重的空气和呼吸中辗转反侧着的我,不断地醒来,不断的强迫自己入睡。似乎无比漫长。不知道是哪位侍者轻声在门外呼唤队员们起床,一屋子的人都惊醒,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更换上了登顶的着装。 我将自己塞入鼓鼓囊囊的冬装,仍然惴惴不安于自己不够专业的装备,照例溜去洗手间:在Horombo那一瞬间神清气爽地感觉,会回来吗?

但我已经顾不上夜空,顾不上星星。作为Marangu登顶的大本营,此时计划用6小时登顶的大部分团队都开始了行前的最后准备。我坐在好像刚离开不久的餐厅,毫无胃口地看着各色小吃,只勉强自己喝了一大杯热巧克力。Enock坐在我们身边,最后一次向我们讲述了登顶的注意事项,并且稍作鼓励。然后Mtey也露面了。带上头灯、手套,我们开始走向山顶。所有的人沉默,甚至有些肃穆。我数着自己的呼吸、脚步,尽量保持着节奏──我对于登山唯一的知识就是保持节奏。漆黑的深夜里,只有无数的头灯慢慢移动。我突然想起了“植物大战僵尸”;但要解释这一点,真的好难啊。

脚步逐渐沉重,呼吸逐渐困难。我开始感觉到吸入鼻腔的空气刺激而寒冷。我低下头,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开始看到山的样子。他在黑暗中默默的潜伏着(他是火山火山啊),但却有矿物质星星点点的光芒。啊,那都是些什么呢?我脑中想着蹲下来一看究竟,却不敢停步;稍微抬头,雪线已经近在眼前了。

记得我最后一次看表的时候还不到三点。那时候我逐渐犯困。这是习惯,也是一种高原反应。我只觉得浑身不舒服。这时候Enock问我,你是困了吗?

我恍然大悟。

Enock还关切地说,要知道,这时候犯困是一件危险的事。

天知道这时候是什么时候。天知道这地方是什么地方。反正我们已经越过了雪线,山势逐渐倾斜,我看了看脚下的路,虽然天色仍然是黑的,我也能看出来,像我这样困得摇摇晃晃的,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于是顾不上保存体力,拼命地寻找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方法。我说,哎,月亮去哪儿了?

没人理我。我猜Enock大概在偷偷抹汗:这个人是不是高原反应得脑子坏掉了!

────

某一篇(又找不到了的)游记中,一个女孩子写到,登顶那天的满月,亮到连头灯都不需要了。

我这样不靠谱的人,翻过的游记、攻略,大部分都是一扫而过,偏偏这一句,无比深刻地映在我的脑海中。虽然因为时间的关系,我没办法奢求满月,但月光下的雪山,却成为了我对于登顶最浪漫的想象──至少让高原反应显得没那么可怕。

(后来借助于Moonrise这个app, 我尝试着还原了那一天,那一地的月出时间:1/4满月,凌晨0:30升空。)

又可能那只是云层而已。我抬起头,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月出也是那么明亮。爬到满空中的月亮,映照出一整片斑斓的晚云。虽然不及日出那么绚丽壮观,却有一番不动声色的气势。啊,这也算是月华吗?

后来,当我来到这个岛。我专门去海边等着看日出,等着那一轮(其实仍然残缺)的月亮出现在夏日高色温的天空中。我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在快要放弃的瞬间在灌木丛中突然窥见了那猩红色的月亮。巨大、诡异,像一个独眼的海盗。

我发了一条短信:哎,真的美哭了!

这一份激动,一小半是给了这海上升明月,一大半却是给的那半年前我欠乞力马扎罗山,又或者是乞力马扎罗山欠我的那一次月。再后来,我在这个岛上迷上了月亮。我无数次在晴朗的夜空中寻找月亮,在深夜中等待下弦月;甚至找到了月出时间表,最后在手机上找到了上面说的moonrise这个应用。新月、满月、残月,那一轮轮不同形状映在人生的河中,一部分献给了没有看到月亮的乞力马扎罗山,一部分献给了昼夜颠倒的北京冬日,摇摇曳曳,碎了一川。

可是在那满耳潮声的岛上,我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海风鼓荡,仿若自己是在船头,已经摇摇晃晃地航向了远方。背后是巨大的工地,灯光刺眼,却偏偏没有月亮。

────

(所以哪里来的回忆呢?当我开始下山的时候,当我疲惫不堪、充满困惑地停留在坦桑尼亚大陆的时候,当我回家以后疯狂地翻看各种游记、报道、照片、视频,当我看着更高处的冰川、以至于各种山峰而流泪,当我开始寻找那些更近、名字却从未熟悉过的山峰:贡嘎、梅里、冈仁波齐…哪里来的回忆呢?回忆即期待,事实即想象。有些远方,竟然好像是永远无法回去,也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啊…)

       

────

那时候的我,大概是顾不上想这些的吧!

在睡眼朦胧中,我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进。Enock问我,感觉怎么样?

还好。

累。

糟糕极啦。

前面的人渐渐离我们远去,后面的人又逐渐跟上。总在某一个时候,头灯的队伍又渐渐的密集起来。我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让我有借口休息的地方,却看见一个老爷爷面色惨白,被搀扶着坐下,靠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用力地喘气。

我已经说不上哪里不舒服了。只是觉得呼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凛冽到痛,勉强走上几步就觉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只想自己把自己放倒。我开始小声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行了我要下去了不是说好了不行的时候就下去吗但是到底要什么时候才知道“我不行了”呢。

然后,我就小声地说出声了。

────

没有看过斯蒂芬金的人,大概是不能体会到那种“啊啊啊啊痛死了真的痛死了啊”那种句式是多么合适的。

我半真半假地抽泣着,我不走了,我要下山。这是一个好办法。我脑海中逐步没有了海拔,没有了时间,甚至到底有多么不适我都懒得去感受了。我只是嘟嘟囔囔地重复抱怨着,说好了走不动就下去嘛,我现在就要下去。谁要去登顶啊,欧洲人才登顶呢,我要回去啦。

Enock好脾气地劝着我,很近啦很近啦,你看那里,我们走到那里就可以啦。然后搀住我。于是我们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着。走几步我又停下来,嘟嘟囔囔,哭哭啼啼。只是每次休息的时候,Enock都说,你看,我们就快到了。我相信你可以走到的,是吗?

鬼知道为什么我仍然点头。

────

我只记得我的头灯始终戴不好,总是压着我本来就睁不开的眼睛。Enock索性把我的头灯摘掉:你不需要的。

我只记得我低着头走得痛苦无比。但是看着闪闪发亮的山体地面,我仍然有功夫想了一下,哎呀山上的岩石一定含有一些奇特的矿物质吧?

我只记得我们走过了一段漫长的Z字形砾石路面,然后攀登上一段极陡的山路。视野突然开阔。不用Enock说我也知道,这就是他说的那个,可以让我休息的地方了。

────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块平整的石头旁边。这时候Mtey也沉默地站在我的旁边。我坐下来,就靠在Mtey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个一路上绝大多数时间都沉默着的孩子拍着我的后背:Nico别哭啦,你看你已经站在非洲的屋脊了啊,你看你看到乞力马扎罗山顶峰的美景了啊,这是坦桑尼亚和非洲的最高峰啊,真的你到底为什么要哭呢?

──但其实我更惊讶的是他居然会说这么多美丽与温柔的句子啊根本上这就是我关于整座山最温柔的记忆了。没错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我会以为我就在这个瞬间爱上了他但是那一刻的顿悟向我阐释的却不是爱不不不它跟爱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几万光年之外那是未来是看到那些庞大的词汇它突然具体到令人震惊比如帝国主义比如殖民主义他们都那么大啊比我们大上一万倍。

这一点惊讶让我几乎忘记了哭泣;我抬起头来,没错,我都在乞力马扎罗的顶峰了啊──但是这是哪里啊?

这时候我才看到了那个提示牌:
Gilman’s point, 5685m

Gilman? what the...


(East African Geographical Review, No. 3, April 1965)

Clement Gilman,1882-1964。这位出生于马德里的德国人在坦噶尼喀渡过了41年的岁月,对于坦噶尼喀中央铁路的修建,以及东非地理学、植物学的研究均作出了重要贡献。

当时的我闷闷不乐地看着这个违和感很强的名字,直到Enock大笑着把我拉起来。啊没错,这是一个应该庆祝的登顶时刻,不管是对于任何人而言。我和Enock拥抱,真诚地对他说谢谢!没有他的鼓励和真真切切地搀扶,我是绝对不可能到这里的。后来我跟同伴笑谈,大概世界上再渣的人到了这里Enock都可以把他们带上去的。当然,这一次拥抱我又是涕泪横流,虽则这都只是单纯的喜悦,感激,和信任。

然后,乞力马扎罗的雪,和非洲之巅的日出,就是这样的:


到底该说些什么呢?我还红着鼻子抽泣着。Enock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往上登顶,我说不用了;同伴也表示,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反正我们已经拍到了非洲之巅的日出,是吗?反正我那时候还完全不懂得Uhuru的意思,是吗?

乞力马扎罗的最高峰,原名“威廉皇帝峰”,被命名为“乌呼鲁”(Uhuru peak,5895 m). 这是一个斯瓦希里语单词,意思是“自由、独立”。它与整个东非海岸国家(坦桑尼亚、肯尼亚)的民族独立运动密切相关。事实上,现任肯尼亚总统,肯尼亚民族独立缔造者Jomo kenyatta之子,名字就叫做Uhuru。而来自乞力马扎罗山巅峰的Uhuru Torch,更成为了坦桑尼亚民族独立的象征。 
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还有过一段感人至深的讲话:(和大部分“独裁者”一样,他一直都是一个优秀的讲演家)
We, the people of Tanganyika, would like to light a candle and put it on the top of Mount Kilimanjaro which would shine beyond our borders giving hope where there was despair, love where there was hate and dignity where there was before only humiliation.

可是那时候的我并不懂得,甚至那时候的我,也并不知道在近火山口的更高峰还有多么美丽的冰川。看着日出的霞光我突然觉得,够了,我真的不需要登顶。那就这样吧。



下山的路上我们勾肩搭背,有说有笑。Enock说不用这么傻地走啦,挽住我的胳膊,我们顺着砾石一溜就下去啦。我们很大地笑着,看着那些下山也那么小心翼翼、狼狈不堪的人笑着。Mtey掰下一块 长年积雪给我,看这就是乞力马扎罗的雪啦,咬咬看很像冰淇淋吧?我们亲密无间地咬着耳朵,我真的很想把它带回莫希呢;没错这真是一个难忘的夜晚呢。有人说下山多么的疲劳、多么的无趣。对我而言,至少在这个清晨,我都只是半带自嘲半带自豪一路看着(因为夜晚什么也看不到)──我真的曾经走过这里呢…说真的我到底怎么走过来的。

我忍不住对Mtey说,怪不得你们都说要半夜来爬山;原来这条路这么陡!如果白天我肯定会被吓到的。他笑笑,你昨天晚上就是这么说的。

真的吗?我也笑了。气温渐渐上升,一切都变得暖和起来了。大概又用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到达了Kibo营地。我们的waiter满脸笑容地迎过来,没错,那就是传说中,登上顶峰的勇士们才能享用的──冰冻果汁!

(不过我个人建议,不要喝完它;和你的向导们分享吧)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地满足和幸福。听到Enock宣布再睡上一个小时就要出发下山了,一个我忍不住抗议,我能睡上一整天呢;另一个我又充满了干劲,没问题啊,我现在哪里都可以去!重新回到离开了不到12个小时小木床,好像笑容还没有蜕去呢,啊是的,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幸福、更满足的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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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的相遇是一场盛宴,而之后,则是无尽的坠落。”
──《乞力马扎罗!》,虚弱橙@豆瓣




续后:8. 下山,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