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2, 2013

五年记。

一、那个下午,上英语课前半小时。我百无聊赖的在未名潜水,突然QQ提示跳出了那条新闻。

那时的报道还是八级。绵阳。

我看了十秒钟。开始百度"八级地震"。

后来听说一位远在塞北的叔叔,第一时间就抓起了电话,却怎么也拨不出正确的号码。

“这世界有一些人在‘生活’里‘存在’,有一些人又在‘想象’里‘生活’。”沈从文,《中年》

一、其实,在大约上一个龙年,一篇报告文学风靡全国,叫做"唐山大地震"。

至今记得看完的那天晚上,我心情复杂的看着我家的门锁。因为记得里面说,地震的时候门锁会被震得无法打开。

里面林林总总噩梦般的场景不论,那些震前异动的描述给人带来的恐惧感,却一直挥之不去。尤其动物的躁动都停止,震前最后一刻那死一般的寂静──很久以后我读到某次惨案的记录时,便又想起了它:
 "这时并不害怕,只静静地注意自己的运命,其余什么都忘记。全场除劈拍的枪声外,也是一片大静默,绝无一点人声。什么‘哭声震天’,只是记者先生们的‘想当然耳’罢了。"

一、怀着这种不真实感去上课,其间陆续收到同学朋友发来的询问短信。

其实我也不知道。

下课回去才知道,家里已经打来电话。那时,新闻里只有汶川;我们却知道:北川,很严重;青川,很严重。

一反常态的关注实时新闻,可惜我想知道的永远在新闻上找不到: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住?吃的东西都买得到吗?

那种不真实感始终就没有消失过。

再后来,当水质污染和唐家山堰塞湖成为了全绵阳人的梦魇时,爸爸妈妈终于北上。我们的关注变成了:倒底会不会决堤?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作为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人,我只能想到"乱世佳人"中玫兰妮生产的那一幕。斯佳丽跑出去找大夫,却发现整个亚特兰大已经成为战火与伤兵的海洋。

一、只有一次,惟一的一次,让我觉得这件事与“我”有关。那已经是秋天了。
在某大学食堂吃饭,照例张大了耳朵听周围人的谈话。刚好旁边坐了两个女生,正在聊天。

其实是有点关心的语调。大概类似这样的谈话:
“你有没有听说啊,有个人…”
“还有啊,还有人…”
“哎呀听起来很惨啊…”
“是啊,还有…”

我一言不发的继续吃饭。想到了一个词语来描述这样的场景:“猎奇”。

一、《二程遗书》卷二上:

“真知与常知异。常见一田夫,曾被虎伤,有人说虎伤人,众莫不惊,独田夫色动异于众。若虎能伤人,虽三尺童子莫不知之,然未尝真知。真知须如田夫乃是。” 

爸爸妈妈当晚他们露宿在一个空旷地带,看到几个开着越野车从北川一路来到绵阳的人。

据说,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北川大概是个什么样子。

一、后来爸爸妈妈回去了。再后来暑假到了,我也回家。
爸爸得意的向我分享他的心得:
“人家说天不变,道亦不变;但突然地居然会动了…”

任何人见面都会以各种方式说起这件事。我没有去看任何纪实报导,也基本不提问。
也只有一次,一个北川来的孩子。我听到他说“北一中”云云,问他,
 “为什么报导中都说北川中学呢?你们说北一中,是还有个北二中吗?”
“是啊。”
“那北二中呢?”
“没有了。”

心里一紧,没敢再问。

一、城市有了变化:各地的捐助更新着公共设施的建设,新北川逐渐修建,外地人来绵阳买房和房价渐涨…这些都还只是趋势。更直接的变化是,不少人家里还倒放着瓶子作为测试仪,我家严禁抖脚,我认识了一位可爱的小朋友跟我抱怨她们小学搬到板房夏天好热,我还专门找到那张表明了(如果堰塞湖崩堤)“水淹至此处”的指示标签。

那张标签,比我伸直了手臂还要高。

然后它也慢慢剥落了。

一、一切都会过去;至少,看起来像是过去了的样子。

直到某一天接到爸爸的电话。

我说,好像回到五年前。
有人问,五年前你在四川?
不是,我是说,对于我这样一个从来只通过微博和段子了解“世界”的人,开始看新闻甚至刷新闻,是件非常奇特的事。

以及,再一次,我离它数千里。

一、有人在微博上说,今年好像是以一场地震来纪念五年前的另一场地震,以一场疫病来纪念十年前的另一场疫病。

又有人说,要知道青川当年是到了13日下午才看见第一架救援飞机。经验果然都是用血换来的。

历史在重演,重演的时刻我们都成了观众。看着现在和过去,找不到自己到底在哪里。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更精彩的戏…


一、曾经和北京的朋友聊到非典。他说当日封校以后他跟家里打电话,竟然有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哦2003年的春夏之交吗?我记得那年成都古籍出的三大本推十书特价才60元[那时候刘咸炘还没有红啊…],我记得我悠闲的坐车到春熙路在一家肯德基(K记和m记我一向不能区分)楼上找到成都古籍第一次看到春熙路那么空寂感觉真好…

直到一年后南方周末推出小汤山一年祭的时候我才感到一阵后怕。即使如此,这件事,该怎么说?


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真知呢?

汶川人,北川人,青川人,绵阳人,成都人,旅外川人,在川游客,到过四川的人,中国人,外国人,经历过唐山大地震的人,经历过汶川大地震的人…
(某一些差异甚至在问,到底是“身临其境”比较重要,还是“心有所系”比较重要。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将会导致某些,甚至是非常可怕的后果。)

而当现代传媒将各种信息(感官的,理性的)全方位投掷到我们面前时,什么样的人,又该有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

等到科技足够发达的时候,是不是大家可以齐齐的,谈虎色变?

一、章太炎以知识论来讲恕,曾经引起柳诒徵的不满。但太炎之说“心能推知曰恕”,却要提示太过于强调这种“推知”,会导致以一己之理为他人之理,暗含着“以理杀人”的可能性。(关于这件事老师有很好的文章,推荐。)

换言之,“推知”(或者这也提示着“疏通”),我们需要很小心很小心。“推知”的重点不是在于“可以知”,而是在于“需要推”。

就好像那一层层推己及人的涟漪,中间是严格的限制。所谓礼以别异,不同的身分决定着不同的表示:该悲伤吗?该有多悲伤?该说吗?该说什么?礼尽,理得,才能心安。

在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我们只能,面无表情,手足无措。

一、周作人说:
“老实说,我觉得人之互相理解是至难──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表现自己之真实的感情思想也是同样地难。我们说话作文,听别人的话,读别人的文,以为互相理解了,这是一个聊以自娱的好梦,好到连自己觉到了的时刻也还不肯立即承认,知道是梦了却还想在梦境中多流连一刻。”

推的那一刻,也就是梦境坍塌的那一刻;这一切都不奇怪。奇怪的却是那种流连。

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

一、断断续续写到了纪念当日。看着铺天盖地的纪念,倒觉得个人的记忆,无所谓了。

反正记忆都是沉在水里的尸体,总会适时的浮起来。

“他们逐寸逐寸的触摸着世界,一不小心就会堕入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