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29, 2019

大失恋


白衣人出现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第三天她才出门,花了一小时化妆,又一一洗掉。手生,看起来太过怪异。她轻轻开门,像是怕惊动房间里的什么东西;再关门,锁上。这个动作费了太大力气;心砰砰直跳。她捂住胸口,靠在墙上等着。直到

这是二十一世纪,你可以不吃东西,可以不睡觉,但你不能不上班。

她低低着头,走到公交车站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也没有公交卡。她掏出手机,还好手机还有电;叫了一部出租车。这是二十一世纪。你总会有办法。钱不是问题,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应该是问题。

她继续低低着头。还好她的工作只是和文字打交道。午饭的时候她也跟着大家去餐厅,买了吃的,划着手机边看边吃,其实心不在焉,最后倒掉了一多半。到下班的时间,她还是低着头,装作忙碌的样子,等到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才起身。走到公交车站,等了十多分钟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带,仍然只能打车回家。

家里太安静了,充斥着三天前气息。她只能打开电视,有点声音就好。然后她看到了游行的人群。

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们就聊过。他边说话边抚摸她的头发,说,你对政治真是什么都不懂啊。他就是这个世界仅存的理想主义者,可是他说她简单得可爱。那时候他们是亲昵的,可是他对她必定也是轻视的,有点不耐烦。她笑着把头埋在他胳膊里,心里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Simple. 说来她应该感谢他的不杀之恩。他只是离开,你知道的,这个时代。

可是她真的不懂。她觉得这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那时候她还小,爸爸妈妈一前一后都要出差,把她托付给了一位同事阿姨。阿姨家也是个女儿,只比她小一岁。爸爸帮她把一张弹簧床搬到小女孩的卧室,说好就十天。但第二天就是母亲节,学校里要做一张节日卡片,写上想给妈妈说的话。妈妈却不在这里,妈妈和爸爸去的都是电视上一直在播的那个地方,很多人聚在一起,拿着大喇叭说着什么。她听不懂,只是突然很想妈妈;连同爸爸也想,虽然爸爸一向没什么存在感。

Monday, July 22, 2019

午夜飞行

可是你们并没有真的飞过。他说。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用飞行来作为比喻。毕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大部分人并没有真正飞过。如果可以的话,以近取譬不会更有诚意一些吗?但也有可能,人与人的差别太大。对于一个人来说的无法想象,对于另一个人或许不言自明。C曾经说,我小时候就经常做飞天的梦;几乎每次发烧的时候都会。她有时候几乎羡慕这种人:小时候和梦。她的小时候乏味得紧,几乎就是一个成年的未完成版。梦也一样。梦境只是现实的延伸,直白得要命;简直就像路标,左或右,每次都是如此。动物出没,谨慎驾驶。道路沉陷。小心落石。

是到了很后来才有的开车这个词。似乎好点。至少比较现实主义。“一个人不会因为缺少了他经验中所没有享受过的好事而感到悲伤的:真正悲伤是因为失去了他惯于享受的东西才会被感觉到的。”希腊人这么说。但她还是更喜欢火车。铁轨或脱轨。这些词语天然与规则相关,无处不在到几乎被人忽视的规则。她恨不得把双脚都缩进裙子里;她的幸运长裙。但她还是更喜欢火车,宁愿在陌生城市的麦当劳里刷牙,看着整个车站广场上席地而眠的人。那是一种控制,而她正在失去它。那条裙子还没有来得及穿。

为什么不坐飞机呢,他问。不飞机怎么能算?她总怀疑那些时间是偷来的,不知怎么你就会失去它。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在讨论这样的事。一件事太好就不会是真的。斯蒂芬金曾经设想过“思动”,大致可以算是一个航空旅行的加强版。太空旅行者在昏睡中跳跃了遥远的空间;但空间即时间,那个偷偷逃脱了昏睡的孩子目睹了难以想象的时间,变成了一个有着年轻脸庞的怪物。所以那一切应该是被忽略的,两点之间的那一切。痴迷于过程的人有罪了,他们将永远堕入时间的虚无。

如果是个男人,这应该叫延迟射精。快感被压抑在了别的地方;或者永不来到。她应该是个男人,她应该体验射精与其后的空虚。事实上,她与不同的男人交往只是因为她想要成为一个男人。强壮的、完整的、可以是失败的或者颓废的,各式各样的,但更加具有支配性的存在。不不不是反讽。她是最隐蔽而无谓的厌女症,彻头彻尾的自我厌弃。那么多人想飞啊,为什么你们不想变成另一种存在。


就像一次长途旅行。目的地是那么的空虚和无聊,每个人都在暗中期待它会晚一点到来。

太空狗莱卡

“贝尔卡是谁?”

她磕磕绊绊地念着维基百科:在莱卡牺牲了的三年后,贝尔卡于1960年进入太空并安全返回地球。

他打断了她的翻译:“我预定的十点钟的车,你觉得来得及吗?”

她咽下了后面的全部解释;“应该行。还有一个小时了,你抓紧。”
以及,可是我想要的是莱卡。

莱卡,那只倒霉的太空狗莱卡,来自莫斯科、性格温顺的雌性街狗。C说:街狗这个词用来骂人真的很妙对不对?但这只是直译。作为第一只进入空间轨道的地球生物,莱卡的结局荣誉而悲惨。后来的前苏联太空员透露,她事实上是在高温高压的痛苦中心力衰竭而亡。有人认为她的遗体至今仍然围绕着地球旋转。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足够久,久到他的来来去去已经差不多变成了习惯。差不多,mostly, mostly harmless. 当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的时候她就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对于那些她无法改变的事情。年龄、天气、政治、工资,以及伴侣的忠诚度。这是个足够中性的词,描述两个人身体的关系而非其他;情感的或者社会性的。QiQi会笑话她的迂腐:床伴不好吗?直接而不假以任何想象。不必如此啊;姿势太决断未免让人怀疑有些怨念。当然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即使是和Qi也不能什么都说出来。但真的不必,她并不否认这种关系、除此之外的。

但她总是暗自觉得有一天他也会离开。就像飞上太空的单程旅行,不再回来。事实上意外的倒是他每次都会回来。每一次沉默、每一次开口,她都会怀疑他会说够了,that’s it. 又或者他一去不回。那时候她会突然伸出手,试着去确认一下这具身体还在旁边,还是真的。他不知道这种触摸的意义。悲伤的大戏正在上演,她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一次;戏演完了,她回忆了他们在一起的所有记忆,生活还得继续。他还是不知道。毫无声息的死亡。

这就是为什么一看到那个太空狗莱卡的胸针她就被迷住了。一只有去无回、漂浮(如果按照某些人的看法)在太空里的死狗。如果带上这样的胸针上飞机(哪怕只是飞机),是不是都很有趣?但卖家寄来以后明明写着的却是贝尔卡?谁他妈是贝尔卡啊?她搜索了一番才知道。怎么说,明明是一只死狗,最后却变成活的了。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是一个恶毒的玩笑。auto correct. 你不可以暗自怀有这么多阴郁疯狂的念头。老大哥在看着你。这无益于任何人。并且这完全不健康。let’s talk about slide? No, let’s talk about suicide!

她本该是死的。本该在升空火箭里挣扎,氧气逐渐耗尽,温度不断上升;她知道她的心跳速度前所未有的快,意识却逐渐模糊。应该有一首歌写给她,就像Ground control  to Major Tom. 休斯敦不断地呼唤:听得见吗?你还听得见吗?不她听不见了,那也必不是休斯敦。她死了,还来不及看见壮丽的太空与群星,她也根本不关心蔚蓝色的地球。会回来吗?不重要。她触摸着炙热的舱门,她能感受到这有限的空间,她命中注定是那样死去的。

他说:“你刚才说什么?发错货了吗?”

她说:“没错。只是和想象不同。”

他说:“总是这样的。你不用去机场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