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31, 2016

2016。

这一年过去得未免太匆忙;似乎就在一次次的计划-出行-回家-生病的轮回中。不断尝试自己的界限,他人的界限,概念的界限,身体的界限。在无数次碰壁的过程中,无数次的恸哭而返;还好,还去了一些地方,还留下了一些美好的记忆。

总有一天,靠着无数次的触摸,我们大概能够认清楚自己,与周围的玻璃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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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月。厦门-长汀-洞口-成都-石棉-康定-理塘-芒康。 
羡慕着蛐蛐同学的珠峰观星行,而我只是走上川藏线而已。在白板上安排路线,计算里程,快乐简直要多过,或者至少等同于旅行本身。一月,正好越过四川的边界。芒康就是进藏的第一个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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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月。芒康-左贡-八宿-察隅-维西-昆明-贵定-镇远-厦门。
沿着川藏线进藏,再从滇藏线离开。红山脉、然乌湖;边走边纺牦牛线的老人,光着膀子的喇嘛。冬天终究是愉快的记忆。模模糊糊地得知关于引力波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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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月。厦门。
“他叫汤姆·图·里本,结过两次婚,没有生儿育女。他的曾祖父酗酒而死,祖父吸食迷幻剂成瘾,父亲则没法管住自己不去光顾廉价的记忆修改店。汤姆·图·里本知道他没能发扬自暴自弃的家族传统,但也许只是还没找到适合自己的模式。“(西尔弗伯格,《太阳舞》)这个月,AI对于人类的战胜;而我则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的自暴自弃的模式。与阿甘同学在雨夜去喝了苦艾酒,还好我也并没有太沉湎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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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月。厦门-霞浦-厦门
四月的清明。开始可以出门,可以上山喝茶。慢慢生病,慢慢恢复。还是看EVA流泪。还是不愿意变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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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五月。厦门。 
全都是风 说:
你并不真的生活,你只是重复着某些模式。
五月。尝试着应对成年人的生活。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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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月。厦门。

六月,花开的季节,拍下了凤凰花、鸡蛋花、木棉、蜘蛛百合等等种种,也记下了种种的愤怒、悲伤…时过境迁,那些语言和情绪大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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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七月。厦门-哈尔滨-绥芬河-海参崴。

每一次出行都张皇匆忙得像是出逃。这一次出逃路线是从东北、松花江流域开始的。这是一整片的异域,我们就这么孤单的聚集着,准备要去西伯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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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八月。乌兰乌德-伊尔库茨克-新西伯利亚-叶卡捷琳堡-莫斯科-圣彼得堡-摩尔曼斯克-莫斯科-北京-厦门

坐着火车,穿过西伯利亚,穿过莫斯科与圣彼得堡,最后终于到达了北极圈。一路上看着各种各样的伤心人。伊尔库茨克火车站外,一个壮汉坐在长条椅上抽泣着,鼻子都红了。通往新西伯利亚的深夜列车上,一个姑娘在过道上说着什么,声音突然变大了,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圣彼得堡的普希金咖啡馆,慕名而来的各国游客中,侍者倨傲而冷淡。邻座是一位日本中年男人,默默吃完自己的菜,喝了点酒,眼睛通红地望着墙上普希金的画像发呆。摩尔曼斯克火车站的清晨,一位中年男子拿着三支长茎红玫瑰冲进车厢;约十分钟后,又在车站门口看见他听电话,玫瑰还在手里,脸上有一些紧张和惶恐。另一边,警察正要踱过来检查我们的证件。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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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九月。厦门-北京-厦门

经历了一个台风天。再次逃回北京。终于在孔庙的日光中好好睡了一觉;或许运气不会那么坏了吧。当年的向导message我,说你来爬乞力马扎罗山都两年啦,记得吗?我说,当然记得啦,我还记得我并没有到达真正的顶峰,……一时间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Uhuru Peak之名,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了。得不到的那些,你或许会记得得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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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月。厦门-乌鲁木齐-喀什-塔县-厦门。 

十月还有一个旅行的尾巴,乌鲁木齐与喀什。生活仍然什么都不是,只是逃离。病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惊觉自己运气或许真的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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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一月。厦门

尝试另一种可能。慢慢在小岛上走到人少,风大,满是礁石与岩石的地方,看着远远的、看不清的海与天的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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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二月。厦门-西安-厦门。

 2017年就要来了;我对它叹了一口气。

Thursday, December 15, 2016

2015年观影记。


已经到了第二年的最后一个月。那一年,逐渐学会一个去影院、剧院,在别人的故事中流泪或者大笑。仍然有很多愿意与人提及,因此还是写下来,算是一段漫长的告别。




1、南方公园 South Park Season
 美国/ Trey Parker / Matt Stone /
www.southparkstudios.com/

“随着年龄的长大,很多以前觉得很赞的东西变成了一砣屎,以前觉得很屎的东西又不那么屎了;但是就你而言,你某个地方出了问题,所以,对你来说现在万物皆屎(became a cynic asshole)。”这就是Stan长到十岁以后发生的事。#南方公园S1507
— 全都是风 (@1958LosersClub) June 21, 2015
从去年开始就陷入这部庞大的动画片中,也算是终于完成了一个一直希望完成的大工程。从一开始的惊喜万分,各种对于PC的讽刺和戏拟让人爱不释手,直到后来的吐槽越来越让人伤心,直到某一天Stan忍看朋辈成新屎,直到某一天Kyle发现自己拯救世界的努力不过是一个屁。──那一集真是看到让人大哭。更让人难过的则是孩子们纷纷在下面留言:
“活该!谁让你那么假模假样!”
 
所以鲁迅说“救救孩子”真是太天真了。救救孩子?还是先救救自己吧。孩子们远比你成长得更为迅速,更能适应这个世界,开始吃人,打小报告,以及一系列体面的生活。他们远比你们聪明、机智和残忍。 
突然感到Kyle变得越来越暴躁了,不能接受这个“明知道是错的还要去做”的世界,不能接受肮脏和恶心的一切。啊亲爱的Kyle请挺住,不要像1958年失败者俱乐部中那个唯一的犹太孩子一样宁愿死掉也不愿变脏!
2、恋爱的犀牛
导演:孟京辉;编剧:廖一梅

2015年4月,厦门,刘畅、刘润萱版;感觉并不好。又找来了郭涛、吴越99版的视频。爱是疯狂的、偏执的、不正常的。那么大家对于“爱情圣经”的理解就是这样的吗?

编剧称:
剧中的主角马路是别人眼中的偏执狂,如他朋友所说——过分夸大了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之间的差别,在人人都懂得明智选择的今天,算是人群中的犀牛——实属异类。所谓“明智”,便是不去作不可能、不合逻辑和吃力不讨好的事,在有着无数可能,无数途径,无数选择的现代社会,人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最佳位置,都能在情感和实利之间找到一个明智的平衡支点,避免落到一个自己痛苦,别人耻笑的境地。这是马路所不会的,也是我所不喜欢的。

如果有人还记得齐美尔关于“大都市的傲慢”:
傲慢的本质是对事物差异性的冷漠,不是说迟钝得觉察不出事物的差异,而是认为事物的差异的意义和价值是微不足道的,因而认为事物差异性本身也是毫无意义的。在傲慢的人看来,事物的差异是模糊不清的,跟其他方面相比不值得重视。
所以我们可以通过睡觉反抗资本主义,也可以通过偏执的爱情来反抗现代都市社会。但当我们在天空漂来漂去的时候,又能有什么办法再次回到地面呢?

3、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 / Le charme discret de la bourgeoisie
 1972 / 费尔南多·雷依 / 法国
 非常奇妙。衣冠楚楚,面对社交、他人与权力;而正常的生活只是不停的做夢、恐懼與永遠吃不到的晚餐。
对于这部电影的了解来自齐泽克的推荐。《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关于“崇高”的说法是:
一个普通的日常行为,一旦发现自己占据了原质的不可能的位置,并开始化身为欲望的崇高客体时,就变成了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这当然又需要回到马克思与《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7年草稿;不是共产党宣言哦):
凡是现代以自我满足为表现的地方,它就是鄙俗的。
讲真,“当你千难万险攀登上科学的高峰时,圣卡尔早已站在山顶朝你微笑。”


4、俄罗斯方舟 / Русский ковчег /Russian Ark
2002/ 亚历山大·索科洛夫 /俄罗斯
www.sokurov.spb.ru/island_en/mnp.html

传说中的一镜到底。又亲身在艾尔米塔日博物馆感受着这种流动。曾经的冬宫,一个个美轮美奂的大厅,一件件传说中的藏品在面前展开。这到底是在哪里,是法国或者是俄国,我们关于“人类”又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想象呢?
最后一幕舞会;别了欧洲。但面对这样的感叹,站在远东人士的立场上又该如何来感受呢?

5、白丝带 / Das weiße Band – Eine deutsche Kindergeschichte 
2009/ 迈克尔·哈内克 / 德国
如果仅仅是纳粹,我倒觉得是一群成年人终于心安理得推卸了责任。民族性也好,某种权力组织方式也好,大家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提供一个名词和一套解决方案呢?难道这不就是人类吗?他们有语言但是那不代表什么,他们的梦境比现实更有逻辑。

6、火星救援 / The Martian 
2015/ 雷德利·斯科特 / 美国
这才是一部好的科幻小说和电影,because it's there, because I can. 在火星上适用海商法,这个点子比矫情的什么宇宙社会学黑暗森林理论好上一万倍!最后Starman响起的时候嗨翻,ABBA的Waterloo也不差,可是孩子们听过这个吗?

7、遁入荒芜 / INTO THE EMPTY QUARTER
2013/Alastair Humphreys / Leon McCarron / 英国 
厦门,2015年班夫山地电影节。在这场穿越沙漠的苦行中,其中某位主角突然崩溃哭着说我是被诅咒了吗?为什么我要自讨苦吃,为什么我不能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呢?但因为整个剧情太乐观勇敢,大部分人观众都笑出了声。
不过,真的,这个问题时不时地会在我耳边出现。同时出现的也还有那天的笑声。为什么呢?

8、喜马拉雅天梯
2015/ 萧寒 / 梁君健 /
提出了很多的好问题。从转山到登山,莲花生大师的修炼地变成了个人价值的实现地,在绒布寺当喇嘛的爸爸与在登山学校学习当向导的儿子。然而房龙说,“用一百个字表达不了的意思,还是不说为好。”想说的内容太多,结果则是件件都差强人意。但这是珠峰啊,这是绒布寺啊,是有西藏登山队员亲自签名的明信片啊。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另外一部在电影院看过的,同样有关珠峰的电影是"绝命海拔"(Everest, 巴塔萨·科马库,2015). 有人说铺垫太长,8844m Alt., 医生们都表示一天上升海拔数不要超过300米你还嫌长?。还好什么绳索没了氧气没了甚至4点钟还在登顶这种事都应该是可以避免的;要知道商业登珠峰是92年才开始的事而这是96年所以…我对整个历史故事都看得津津有味!

9、刺客聂隐娘
2015/侯孝贤
在电影院看侯孝贤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这部戏大概也让人等得足够的久,久到那鼓点隐隐中的紧张挥之不去。怎么会有人睡着?我根本就是嫌它太短。
据说舒琪只有九句台词,整部电影都应该在基本上不说话的一天去看。一个杀手最后不能杀人的故事,在整个金碧辉煌的唐朝和华丽丽的西域一个几乎没有表情、抒情甚至台词的故事。朱天文说,只觉得哀哀的。后来又读了剧本,后来又一个人在家重看一次。这种“没有”,让它慢慢倒流、回流、弥漫到时间的终点。
这部戏的另一个后果是开始去读《撒马尔罕的金桃》;慢慢复习和学习关于西域或唐朝的一些知识。Again,时间旅行必然是空间旅行;反之亦然。

10、闯入者
2014/王小帅
只不过难得这么郑重其事的进城一次,在华灯初上的城市觉得自己才是个闯入者…
— 全都是风 (@1958LosersClub) April 30, 2015
第二次看完给了一颗诚心诚意的四星。平静下来一个内地狮子座的正义感之后,开始更多的感受到持续的紧张、惶惑;以及原来心安理得这件事是真的。更重要的是,伤痕不在于“我被伤害”,而在于“我有罪。我被伤害。”而二者之间并无因果关联。是有罪的母亲,且无所谓赎罪。

───────


而对于过去,对于已经过去的过去,你又能怎么样呢?


Tuesday, October 11, 2016

南疆十三章。


一、
乌鲁木齐的机场路上,粉红色的博格达峰出现在眼前;一路上的周折、疲倦与惶惑瞬间被治愈。一座有雪山的城市真是梦幻一样。
全疆都没有4G网络,但在绝大部分的镇子3G上网都没有问题(用VPN也没有问题)。在机场看到一则广告:“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芒。” 
二、
去喀什,被无数人跟我说起的喀什。别太相信你所认识的汉字。Kkkkhhhhaaaaashi;试着像个当地人一样的去发音。那是一个很多古老语言中都存留着的kh音,听起来更接近于“哈什”。 

三、
因为穿着的品味太奇怪,常常被人契而不舍地追问:你是苗族/彝族/壮族/藏族/羌族或者什么少数民族吗?(一个上海女孩儿就真的这么五连问过)。在这个“少数民族自治区”,一位北方口音的店主看我戴着维族人的小花帽,披着印度来的小花毯,又说着流利的“汉话”,犹犹豫豫地问我:“你是……台湾人吗?”──所以不管是到了哪里,我们都自有一套想象异域的方式啊!  

四、
继续去塔县。整个盖孜河谷,一如我去过的大多数好山好水的地方一样,都被混乱的水利工程工地所囊括。曾经在照片上让我迷醉的白沙湖,前景也成为了满溢着的水库,令人错愕。但没关系,我常常说,只要过了三千米的海拔线,总会有好风光。 
 
五、
在塔县遇见一位活生生的、正在挖掘一处唐代墓葬的考古工作者。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遇见考古工作者,激动坏了。他正指挥着两位当地工人清理骸骨;旁边一个围观的姑娘问:他们是塔吉克斯坦人吗?考古工作者严肃地说:人家是塔吉克族;都是中国人! 
六、
继续去红其拉甫,路上开阔、壮美,雪山连绵不断。可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看到314国道的终点。这条国道起自乌鲁木齐,终于红其拉甫,是整条“中巴友谊路”的中国部分。到了国门,大家忙着拍照留影的时候我却纠结于“314国道还剩下近十公里哪里去了”这个问题。最后问过几位驻守的小战士,原来终点是在老界碑,而新修的国门距离老的中巴界碑还有一段路呢。──所以与你的想象不同,大部分的物、事,其终点都不是你可以看到的。 

七、
等自己真正看到慕士塔格的时候,才发现被照片欺骗了多么久。很多人贬称其像个烂馒头,但只有站到山下才能知道它是多么雄壮、神秘。与它比起来,南方的山峰,缅次姆峰、央迈勇峰,都充其量算是俊秀,或是险峻。而慕士塔格,传说它的名字Muztag Ata其实是向导在表达对于斯文赫定的尊敬(“那是冰山啊父亲!”),但这个误读似乎再合适没有了。那真的是冰山之父,真正的成年人才能形成这样的断块山吧。 


八、
慕士塔格冰川公园,只要十多分钟车程再加上十多分钟路程就能到达冰川;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下车的时候开始飘雪,在三千多米的山上走了一段就开始呼吸困难。不过没关系啊,我只是缺乏锻炼;在高海拔的爬山喘成狗,在低海拔的地方爬楼也喘成狗。爬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姑娘们也都改乘摩托车上山,呼吸、呼吸、呼吸,雪花冰冰凉地贴在脸上。最后冰川湖终于出现,一下子又有了力气。 


九、
很想回塔县泡泡温泉。其实并不特别对泡汤有兴趣,但在新疆的塔合曼乡,在西藏的曲孜卡乡,这些越过了三千米海拔的温泉都像是上天的恩赐。在理塘的冬天,出太阳的时候人们欢天喜地地走向无量河边,某一处温泉的泉眼供给劳动的人们沐浴与清洗。这些山与水的美,都不是文字可以形容的。



十、
小时候生活在新疆,很想当一个维族姑娘,美丽、轻盈,扎着满脑袋的小辫儿,戴一顶漂亮的小花帽,再穿上图案特别的艾德莱斯绸裙子。可是等我回来,头发稀疏得只能扎上一条辫子了。──甚矣甚矣吾衰矣。而且等我回来,姑娘们都几乎不戴花帽了。

十一、
在喀什,维族老人看着我的小花帽笑着挤挤眼,在茶楼一旦落单就会有人邀请我坐下来喝茶,连看守厕所的老人都眯缝着眼说:好看,像个维族姑娘。而回到北疆,人们则严肃、忧郁的多了。旅馆前台会犹豫地对我说,可那家饭店不是清真的…新疆的问题很复杂,问过一两个当地人也未必说得清楚。所以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姑娘们都不戴花帽了。

十二、
从来不热衷购物,但南疆可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艾德莱斯绸、铜器、陶器和各色乐器,手工地毯和柯尔克孜人的毛毡子,还有印度进口的各种手工品。从来不特别寻找美食,但南疆好吃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旅途中一天都在啃馕,回到城里吃点好的吧。烤肉、拌面,烤包子、奶皮茶…西瓜有些过季了,但葡萄正是清甜可口。和田的鲜榨石榴汁一瓶一瓶的喝啊,还有手工搅拌的奶油冰淇淋也别忘了来一个。直到坐上飞机,喝了一口空姐奉上的凉水,胃开始惊天动地地痛了起来。──好吧,这也值得。

十三、
曾经有人说,真正的选择不是左顾右盼,左拿右弃;也有人说,真正想要的东西,断一只手,断一只脚你也会要。但我好像只是对这些远方从来不曾犹豫。人类是多么渺小、易受震动的存在啊。断手断脚、哭过笑过,你还是你吗?我还是我吗?但乞力马扎罗山会因为你的哭泣而变矮吗?慕士塔格峰会因为你的喘息而摇动吗?只有在这些使用地质纪年的伟大存在面前,我们才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与欲望吗?
──故子曰:惟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

Saturday, October 1, 2016

2015年听音记。

(虽然2015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但是还是可以说)整个一年最大的收获就是ECM;在零零星星听过一些经典唱片以后,终于在年底决定做一件很多乐迷都做过的事:从编号1001开始听整套厂牌。



在我缺乏行动力的一生(半生)中,音乐常常是驱赶着我上路的理由。小时候为了买一盘磁带我会在放学路上偷偷跑去城市的另一边;后来到了北京,又是那一个个酒吧构成了我北京地图的基本结构。真实的脚步总是有限的,而在这些之外,音乐还能带你去更远的地方,比你的想象更远。SPACE IS THE PLACE.

ECM有很强的旅途性。它的出品足够丰富、有趣;尤其到了后期与世界各地音乐家的合作,相较前期实验性较强的音乐,具有了更强的场景感。带着ECM上路吧,它甚至会成为某种坐标。

然后呢,仍然偶尔去听现场。有时候觉得家离任何地方远都没关系,一定要离某个Live Bar近;因为那最有可能是我的晚归。安全很重要。一些现场听了以后开始重新理解整个乐队,比如五条人;一些现场是永远会去以及永远让人那么满意,比如Vialka;一些现场是嗯比听专辑真的好玩很多但还是就那样吧,比如海朋森

但总的来说鸟岛还是个很无聊的地方,但总的来说我仍然努力让自己变得有趣。以下是整个一年听过的,有趣的、厉害的、有意义的,值得推荐的东西。

(当然,关于旅途,今年也还继续关注Nonesuch。)

1. Floodplain
 (Nonesuch/ 2009/ Kronos Quartet)


关于这张碟的了解来自苏格兰舞蹈剧场的一次名为“又一年冬天”的演出。顺便说这一场演出不仅舞蹈出众,采用的音乐也都全是惊喜。第一场Winter, again采用的是舒伯特的“冬”:紧张、阴郁;第二场Revelator,出自ECM的Melos,著名的钢琴哲思者;第三场in this storm,则是一位塞尔维亚作曲家的作品,是这张专辑的最后一首,Hold Me Neighbor, In This Storm...

1. "Ya Habibi Ta'ala (My Love, Come Quickly)" (Egypt) Midhat Assem, arr. Osvaldo Golijov & Kronos Quartet 2:57
2. "Tashweesh (Interference)" (Palestine) Ramallah Underground, arr. Kronos Quartet & Jacob Garchik 3:22
3. "Wa Habibi (Beloved)" (Lebanon) Traditional, arr. Stephen Prutsman 3:11
4. "Getme, Getme (Don't Leave, Don't Leave)" (Azerbaijan) Said Rustamov, arr. Alim Quasimov, string arr. Jacob Garchik 12:05
5. "Raga Mishra Bhairavi: Alap" (India) Ram Narayan, arr. Kronos Quartet, transc. Ljova 7:13
6. "Oh Mother, the Handsome Man Tortures Me" (Iraq) Unknown, arr. Ljova & Kronos Quartet 3:01
7. "Mugam Beyati Shiraz" (Azerbaijan) Rahman Asadollahi, arr. Kronos Quartet, transc. Ljova 9:23
8. "Lullaby" (Iran) Traditional, arr. Kronos Quartet & Jacob Garchik 4:09
9. "Nihavent Sirto" (Turkey) Tanburi Cemil Bey, arr. Stephen Prutsman 3:17
10. "Kara Kemir" (Kazakhstan) Kuat Shildebaev, arr. Kronos Quartet 4:24
11. "Tèw semagn hagèré (Listen to Me, My Fellow Countrymen)" (Ethiopia) Alèmu Aga, arr. Jacob Garchik 4:03

12. "...hold me, neighbor, in this storm..." (Serbia) Aleksandra Vrebalov 21:46

在Wikipedia上找到了这些曲子的出处,这个列表就足够令人振奋:洪水肆虐之地,带来了灾害,也提供了新的生机。

Nonesuch / 1998 / Hamza El Din


这张碟最初录制于1971年。简单、销魂,漂亮得无以复加。然而Nonesuch提醒我们:再次颠覆了一般人对于“世界音乐”的认识,这位演奏者是一位来自埃及南部的努比亚人,在着迷于乌德琴这种阿拉伯传统乐器之后,通过在开罗与罗马的学习,尝试着将乌德琴的演奏技巧与努比亚传统的打击乐加以结合。所以,“世界音乐”和“东方音乐”并不是某种静止的(需要前殖民者加以保存的)传统,它本身就充满了各种尝试、变化、改变。

演奏者本身还有一个在纳赛尔统治时期生活着的努比亚人的故事;最后他移民去了苏丹。很多时候只有去过了那个地方才能知道它有多大,只有听过了他的歌之后才能看到故事是多么的曲折。

(然后接下来是两张ECM,与两段路的记忆)
Ecm Records / 1997 / Terje Rypdal


那是我第一次去西藏,也几乎是我刚刚开始听ECM。很多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但Rypdal的北欧记忆却幻化成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里的冬天。那首Shining很有凛冽感;每每让我想起冬天的清晨,阳光从南迦巴瓦峰背后透出来的样子。──这大概是住在巴青农庄最大的收获了。而那首“胖女士不开口这事儿就没完”还真是漂亮也~

ECM / 1993 / Jan Garbarek Group


这时候我还是个不太有经验的旅行者。整条中天山的旅行路线,抱着各种参考书与攻略策划来策划去,却没想到道路塌方这件事真的会发生。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怎么也先翻个达坂再说呀”式的固执,我们还是从乔尔玛上山。从绿油油的山坡上到达坂顶部,八月的山摺间仍然有冬天的积雪。走到路政封路,无路可走,才心满意足地再次翻达坂,下山去找地方住,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然后就听到了Jan Garbarek的萨克斯风,像月亮那样猛然地从云层后面露出来。

后来读到一篇科幻小说有很好的创意;如果我有一支人工智能的手臂还残留着某条两车道公路的记忆,它一定也保存着这样的背景音乐。

(有些阅读和偏爱也会带来奇怪的音乐。)
EMI Classics France / 1993 / Erik Satie


其实对于新古典主义的了解非常少,而这张碟居然是来自御手洗洁的推荐。
厕所君果然不同凡响,这张碟简洁明朗,听了十遍以后觉得越来越有趣了。对于世纪之交的音乐开始有了更多的好奇。
另外,刚意识到EMI也是一个逝去的名词了。

(有些逝去;有些则是小时候就听过一首的歌,慢慢的补上)
6. Marquee Moon
Elektra / 1977 /Television


很早就听过那首著名的“See No Evil”; 但直到很后来才找来整张专辑。作为七十年代涌现出来,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被视作一支吉他-摇滚乐队,Television却有着一些不一样的特质。 这种紧张与粗粝使得它在多年后仍然保持新鲜。2003年又有了重录版
不管怎么说都可说是“无懈可击的处男专辑”,难以分类的奇妙魅力!

7. Songs for Drella
Sire/ 1990 / Lou Reed & John Cale


又是在甚至还没有仔细听过地下丝绒的年纪就听过了这首“Nobody But You”。在那古怪、有趣又莫名其妙好像有点忧伤的旋律中度过了短暂的青春期。啊青春期是最无聊的,简直来不及认真做什么事情,只顾得上跟自己和所有的人闹别扭。直到慢慢放弃了这一切,慢慢补上地下丝绒,补上Andy Warhol,慢慢听着这二位唱着另一个人一生的故事。──而现在其中一个人也已经作古了。

所以只要懂得放弃,在终结之前,我们都还拥有大把的时光。

(今年还有两张值得推荐的国内的碟:)
8. 广东姑娘
摩登天空 / 2015/ 五条人


在听了一个现场以后彻底地喜欢上了这支在很多时候讲着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海丰话的乐队。

年纪越大,越发现“有趣”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品质;比“正确”、“严谨”、“好听”、“好看”、“有钱”…等等都要重要得多。当然这一点很难和人说明。但这也意味着,“无聊”是一种致死的折磨。

局部娛樂 / 2014 / 腰乐队


关于腰乐队的神话与传说(因为几乎没有人看过他们的现场)持续了这么多年,终于走到了尽头。
直到过完了整个南方的夏天才沉下心来听这样优美恍惚的句子,然后哭成狗。

我知道你就是在這樣的味道裏 
從少女最後變成了別的東西 
這個過程和南方臉上的濕氣 
誰都看見 可誰也 
記不下來 
(最后…)
10.  Monty Python Sings
Virgin Records Us / 1992 / Monty Python


 看到生活的荒诞、分裂,…可笑。还有什么比笑更有力量呢?
这张碟来自前年就热爱的电影;那一幕被绑上了十字架而小小声的唱起来“Always look on the bright side of life". 另外还有很多一听歌词就笑喷。比如Every sperm is sacred. 

学习一种笑的方式,保持一些逃离的力量。




Sunday, August 28, 2016

速写:穿过西伯利亚去北冰洋。

西伯利亚大铁路。最初只是一个人的狂想,逐渐成为一群人的计划。对我而言,这是一路向北,穿过我从未到过的东北,然后一路缓慢西北前行,再直转北上,最终到达北冰洋。每一段火车上,我常常靠在窗边,凝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一切:风景、里程…对于一个习惯于将时间理解为无数个“现在”的物种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些数字、这种状态更迷人呢?

9288km

海参崴,或者符拉迪沃斯托克;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终点,也是我们的起点。

在哈尔滨集合,由绥芬河入境。一路到达这个左右舵汽车同时横行街头的生猛城市。列宁指着更东的方向,而我们最后却是要去更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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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0km+


八千公里段准确地说属于远东部分。上车不久的我还没有寻找到里程碑,只来得及约8532km处的伯力(或哈巴罗夫斯克)车站留下了夜晚餐车上一个寂寞的身影。

列宁说得没错,伯力实际上比海参崴更略微偏东(所以海参崴并非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最东端,而是最南端)。至此我们都是在沿着中国地图的鸡冠部分蜿蜒前行,这个名为Bikin的小站在夕阳下有着迷人的光影。


─────────────
7601km

七千公里段是长长的一段西伯利亚典型景观:无尽的森林、湿地,间或有小木屋矗立着。傍晚薄雾升起,是梦幻般的景象。远处是阿穆尔河,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黑龙江。

日落以后到达约7120km处的叶罗费伊·巴甫洛维奇车站,天空仍然有漂亮的云彩,停车20分钟。


─────────────
6171km

六千公里段一个显著的变化是河流渐多,村庄也多了起来。在约6205km处的赤塔车站,我们的车厢移为最后一节,所以才能获得这样的列尾视角。赤塔车站停车25分钟,不仅有时间跑上站台,一位好心的工作人员带我找到邮箱投递了明信片,还能跑出车站,一睹赤塔教堂的金碧辉煌。


─────────────
5345km

这里已经属于东西伯利亚段,经过了两个重要的城市:乌兰乌德与伊尔库茨克。前者是布里亚特共和国的首府,有着浓烈的蒙古文化氛围;后者则曾有过“西伯利亚的巴黎”之称,是一座美丽、优雅的城市。但更重要的是二者之间的斯柳江卡站。它是西伯利亚铁路线上唯一一座大理石火车站:庄严、古朴,并且无比靠近贝加尔湖。

离开主线在湖畔逗留了两天。一天天色阴沉,深灰色的湖水随着风声低低咆哮;一天晴空万里,湖面涟漪逐渐呈现深邃的蓝色。当地人曾经将它视作贝加尔海是有道理的。五千公里这一段简直想作无数个停留,尤其给你,贝加尔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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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98km

经历了五千公里的精彩这一天过去得飞快,但窗外的景色仍然非常美丽;略略变色的落叶林混杂着白桦林。同时也路过了好几个重要的车站。这个里程碑位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站的站台上;这是一个停车22分钟的大站,也命名了这一路段。稍早4523km处的泰舍特则更值得注意,它是另一条穿越西伯利亚的线路:贝阿铁路(Baikal–Amur Mainline)的起点。可惜这里只停车了两分钟,不知道这些下车的人是否有一路东行去向苏维埃港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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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4km

至此进入西西伯利亚路段。三千公里处最大的收获是新西伯利亚。它不仅是西伯利亚最大的城市,有着西伯利亚大铁路上最大的火车站;我们还半意外地去了市郊的科学城(读过《球状闪电》的各位应该能够理解这种兴奋)。走过白桦林、千篇一律的苏式建筑、大学楼群和一些不熟悉的科学家的头像,充满了穿越时空的不真实感;就像这个具有科幻色彩的人行通道。
“我想让人们知道,在那个可悲的理想主义年代,有一群共青团员来到了西伯利亚的密林深处,在那里追逐一个幽灵,并为此献出了一生……”(刘慈欣:《球状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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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9km

习惯铁路旅行生活以后睡得很好,几乎担心自己拍不到两千公里的里程碑。其实这一段路线车行速度加快,颠簸明显。还好这块牌子就在秋明站台。这又是一个停车20分钟的大站。接下来不久就是叶卡捷琳堡了。
叶卡捷琳堡的意义,就是在地理意义上真正地进入了欧洲。别了,西伯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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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km

最后一千公里,守在窗子边上拍下这个里程碑。路上经过了卡玛河,经过了西伯利亚铁路的最北端基洛夫站,距离莫斯科仅957km。上铺的大姐就要在基洛夫下车,和我一起站在窗子边,我猜她是说,这里的景色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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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km, Moscow
因为返程还要来莫斯科仅作了短暂停留;而这整个白天都献给了克里姆林宫。走过博物馆的华丽、喧嚣,努力寻找红色宫殿中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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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0KM,St.Petersburg

零公里的另一个意义则是转头北上,在另一个清晨到达圣彼得堡。在埃尔米塔日博物馆温习了五小时古典时代至十八世纪的艺术史,累到直接放弃了印象派与后印象派。穿行于一个个大厅里,仿佛附身于《俄罗斯方舟》著名的一镜到底。只是舞会散场那个俄罗斯告别了欧洲,而我恍恍惚惚走出宫殿,直把涅瓦河当作塞纳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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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km, Murmansk

最后一段路线几乎平行于芬兰的国界线,沿路已经是典型的北欧风光。摩尔曼斯克,北极圈内最大的城市,经历了无数个“最北”,经历了长达十六个小时的白昼,看到了核动力破冰船,看到了现役航空母舰,最后坐在山上对着巴伦支海发呆。军事家说这一路的高潮是在莫斯科,艺术家则认为高潮是在圣彼得堡;而对于我这样着迷于抽象地理概念的人来说,摩尔曼斯克处处都是高潮。经历一万一千多公里的铁路,跨越了24个纬度与99个经度,我终于像一个勇敢的游客一样毫不犹豫地冲进店里买下了印着摩尔曼斯克市徽(图案如下)的纪念T恤。


也终于到了合适的地点说这句话:

So long and thanks for all the fish!







Tuesday, July 19, 2016

行前随笔之:在路上与没有。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李白的这首峨嵋山月歌,四句嵌入五个地名;向被视为妙绝。要到了这个年纪,才会开始懂得这种流动。就像路边野餐中那无休无止流动着的绿,是绿皮车,是江水,是山野。一些风景在身边掠过,一些地名在身边掠过,一块块里程碑在眼前掠过。像梦一样,晃动;或者是车船的摇动,是摩托车把你颠得好像要掉下去;骑摩托车的小帅哥还在你耳边说:你的家乡有马吗?会骑马就不怕这样的路了。

                                                                       新疆,省道315

而真正在路上的时候,目的地与目的都已经不重要了。想见的那个人没有见到吗?为什么?不重要;不及下一站是要去哪里比较重要。甚至,是那些不在,那些没有让整个路程变得完整而充实。去过的、没有到达的,未必没有在心里走过。而那些经过的,有的,却奇怪地保持着一种缺憾与恐惧。这时候才会想起这首诗,想起这部电影,会被一些地名撩拨到不能自已。

四川,省道303

都匀、毕节,没有;然后从哪里上成都;尼勒克,乔尔玛,不在;那么如何去乌鲁木齐;在与不在,通或不通,有与没有。总之你总有办法走啊。然后你知道你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县城,任何一个乡镇,任何一个村庄,任何一个概念,任何一个名词;只要你能够忍受那些不在。那些没有。

 新疆,沙漠石油公路

每一个远行之前都怕得要命,怕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但是又暗中心怀希望,希望自己再也不用回来了。

国道318

Thursday, June 23, 2016

回家记之夏河,拉卜楞寺。

从来不喜欢回家。出门总是让人兴奋的,回家总是让人沮丧的。虽然我真正出门的时候其实很少。所以只能在回家这件事上下工夫,尽量把它拖得很长很长,长到让人忘记了最后的结局。

一、兰州,兰州

坐上从乌鲁木齐开出来的列车,这真的是一趟毫无准备的旅行。第一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这条路上旅行者甚多,设施齐全,只要走就好了;第二是因为,回家嘛,随便嘛。你看我在心理上早就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准备。

旁边有两个漂亮的维族姑娘,非常客气地请求我换个位置,这样她俩能坐在一起。我只能更抱歉地对她们说,对不起,我第一次走这条线,我想要一个靠窗的座。

那位姑娘笑笑,没关系;似乎她已经看惯了充满好奇和亢奋感的游客。然后两个姑娘隔着过道,稍稍倾斜着身子,小小声又没完没了地讨论着学校里的八卦和身上发生的各种事。没错她们说得是很好的、带点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在她们细细软软的音调中我几乎要忘记掉出发车站那荷枪实弹的武警和(或许是我想太多)紧张的气氛。

我所乘坐的D2702,全程运行时间11小时半。其所在兰新铁路第二双线上的首列通车开通于2014年12月26日,距我的乘坐不到一年时间。车厢整洁,乘客不多不少。

出乌鲁木齐,过吐鲁番,进入戈壁景象。车外风速惊人。我呆呆地看着窗外,以为这一片单调的景色不久就会让人发困;竟然没有。戈壁是超越了语言的。作为一个长期过度依赖语言症患者,我发现这种“无话可说”非常迷人。原来语言竟不是必要的。

这条铁路在很长的时间内都与312国道相伴。作为一条从上海出发,至霍尔果斯结束的漫长国道;虽然长度和景观的多样性都不及更有名的G318(上海-樟木镇),仍然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尤其在连霍高速(大名鼎鼎的G30)修通以后,好几次我都试图找国道入口而不得。这时候在火车上,我都眯缝着眼,试图看到不远处公路上的代码。

对于代号的迷恋也是一种病。

漂亮姑娘在鄯善下车了;嘉峪关外又是另一种景象;雪山远远的露出来了;酒泉以东有花田,有白鸽,颜色都出来了;门源还赶上了油菜花田,细雨,有兴奋地游客戴着油菜花环上车来。

九点多,列车基本正点到达兰州。因为错误地选择了一个离兰州站(而非动车到达的兰州西站)较近的旅舍又懒得再选择,我背着一前一后两个大包英勇地挤上了公共汽车。和所有的中国大都市一样,兰州也被正在兴建的轨道交通割裂得乱七八糟。在一个墙体广告上我看到了低苦艾乐队。

这就是兰州。

二、夏河-拉卜楞寺

与两个小姑娘住在一个房间。一个从成都骑行来兰州赌咒发誓要回去做个全套按摩;一个则安安静静只有在我提到低苦艾的时候对我会心一笑。次日清晨,天刚刚亮,我就轻手轻脚地起来,希望能赶上去夏河的班车。

因为听说每天只有一辆班车到夏河,我犹豫了一下,放弃在兰州吃一碗兰州拉面的打算,在一家包子铺门口停下来买了一小袋包子,伸手拦下一辆车,很快速地看着城市变得稀疏,牛羊肉铺子变得密集。最后从火车西站到达汽车南站打车费用是22元。

去夏河的车只能在这里乘坐。而到达以后我才发现什么一天一趟班车已经是不知哪年的老黄历了。

兰州客运南站。每天7:30、8:30、9:30、14:00、15:00共有五班班车前往夏河,车程约4小时,票价75元。

亦可考虑从合作市出发。据说合作市客运北站每天7:00-16:00每隔半小时有一半班车到夏河,车程约1小时,票价约15元。

我大约八点到达车站,但只能买到九点半的车票了。百无聊赖中,想起来还不曾收到兰州的邮戳。于是我勇敢地背起大包,打算在车站附近找一个邮筒。可是我问了好几个人,包括一位清秀的小警察,他们都答不上来“这附近哪里有邮局吗?”这个问题。最后我终于机智地回忆起约几站路之外是兰州理工大学,和大部分大学一样,门口都静静地站着一个邮筒。于是我勇敢地背起大包,坐上公交车,大约两站地,下车,把明信片扔进邮筒,再横穿马路,坐上公交车,回到汽车站。

只可惜这一路上所有的明信片都全军覆没,没有一张回到我自己的手里。

终于开车了。然后你会发现,在从兰州出发的班车上,坐满了和你一样,穿着各色牌子的冲锋衣,背着双肩包,拿着单反相机的旅行者。事实上他们在数量上占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不过好处是,我马上攀谈上了两个从南京来旅游的小姑娘,再加上一个从青岛出发的韩国小男生。真的,这一路上完全不用担心结伴的人,哪怕是我这样靠直觉出发的人。

早晨的大巴车很快变成了温室,无论多么有好奇心的人也只能在里面昏昏欲睡。我只记得一路上是与关外截然不同的丘陵与不连贯的农田。很多农家修着高大的房子,整个地用玻璃围起来,有空旷的中庭,好像又是一个温室一样的存在。另外,为数不少的清真寺,直到进入甘南州代之以藏式建筑。

约三个小时以后,12点半我们到达了夏河县。一整条路的宾馆、饭店、青年旅舍啊,一整条路的藏民与旅游者的奇妙溶合啊。总之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找了一个还剩四个床位的旅店,安置好行李,然后简单吃了午饭,准备去拉卜楞寺。

跟随着大部分游客的节奏,我们买了门票(门票40元),按照指定路线,慢慢从寺庙的一侧转入。耳朵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不同导演相似的话语,身边的小朋友忙着自拍,红衣服的喇嘛在另一边走过;我们好像是在很多个平行空间。


据介绍,拉卜楞寺始建于1709年(康熙四十八年),是格鲁派的六大寺院之一,也是整个安多藏区的文化信仰中心。民国时期有人曾谓:
…今日中国藏族地方,拉萨政府所属以外,拉布楞一区最具特色,殊堪注意。
只可惜我懵懵懂懂来到这里,在藏区不多的游走也有意避开信仰层面(多烦那种“灵魂洗涤论”啊),到底“殊堪注意”在哪里也只能停留在视觉冲击的层面。



以下是一个神奇的院落,写明了女子不得入内。韩国小哥出来以后好心地告诉我们: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真的吗?反正门外看着很神奇。


继续跟着一般游客的步伐,懵懵懂懂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小巷中,逐渐走到了地势稍高的地方。不少僧舍房门紧闭,背面的山上还可以看到一些矮小的洞穴。那是某种修行的地方吗?问过一位导游,但似乎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



同行的一位小朋友,非常热衷于旅行中遇见的人合影。这里更特别希望能有一张和小喇嘛的照片。(虽然大家都提醒他,“甘南州其实算是个比较敏感的地方来的”…)但这时候,热门与非热门的旅游地的差异就体现了出来。在很多游人罕至的地方,小孩子(包括不少大人)都对镜头充满了好奇和兴趣;大概算是一种“相看两不厌”。而在甘南这些著名的寺庙,喇嘛们都有意识地回避着镜头──说真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太烦人了。

最后他总算逮着了一个很小很害羞的小喇嘛,大概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不吧。他们俩都腼腆地对着镜头笑了,这个景象实在有些奇怪。至于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逮什么人了──我连想问问看那个传说中的晒佛台,都不知道到底是口音不对还是长相不对而一直不得其解。我只能心虚地、远远地看着小孩子们笑笑闹闹一路走去。


大概转完了四分之一的地方,我们回到大殿。同行的小朋友已经心心念念要去看桑科草原了。草原?我刚从天山牧场回来呢。于是我继续留在这里,认真地掏出地图,打算一个人好好地把整个寺庙走一次。闻思学院、上续部、下续部、喜金刚学院、时轮学院与医学院,这六大学院的名字听起来就很厉害;完胜霍格沃茨!

但仍然不那么容易,除了我作为路痴的本质,以及有好几个大殿正在修缮中,还总会遇上一些神奇的事。比如在走到医学院附近的时候,我远远就看到地上画着一道奇特的符号,好几位神情略显紧张的小喇嘛在向内张望。我也不觉蹑手蹑脚了起来,打着手势问:我可以过去吗?他们则以礼貌和坚定地神态跟我表示:不行。


于是我凭着直觉又继续在寺庙里穿行,逐渐走到了另一角的制高点。时近午后,当地转寺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看着他们,也看明白了整个山势、大夏河,与传说中的晒佛台,那个可以观看寺庙全景的地方。后来对照地图才明白,我们是从西南角的游客中心进入,正好与转寺的路线相错。事实上,大部分游客也仅仅按照旅行路线,穿过西南角的僧舍,看过大殿以后即行离开。



寺庙的东南角是夏河县藏族中学,时值暑假,学校里静悄悄的。继续前行,穿过大夏河(它的宽度与名字并不相称),开始爬山。山坡上散落着的三脚架告诉我,不用怀疑,这就是观看全寺的最佳点。爬上去以后果然看到两位高大的摄影爱好者,与他们搭讪了一会儿,再次无耻地扮作应届大学毕业生。


至此,总算是摆脱了寺庙中的拥挤人群。坐在山坡上的小树林边缘喝水,突然才想起来,这就是夏河呀。

无数次地提醒过自己,空间旅行必然也要是时间旅行。而在这个宇宙分支,时间旅行的技术太过落后,以至于我到了这里,却无可奈何。心潮澎湃之后,透过这支花再看一下一下寺庙全景。这只是技术落后,又不是世界末日。


远离了人群实在太过舒服。我从这个山头爬到那个山头,又爬回来,全然忘记了这是近4000米海拔的高原。两个山头之间的凹地,有一家不起眼的藏式平房,但远远就能看到主人家在院落里种了各色的花。再走进,才看到这间房屋虽然破旧、甚至用塑料布修补过,但院落却整饬得一丝不苟,不仅鲜花夺目,主人家还用啤酒瓶一丝不苟地铺出了一条小路。我瞬间脑补出一位爱整洁漂亮的妻子和一位经常喝得醉醺醺、但心思缜密的丈夫。啊,别提什么浪漫了。这才是真正的浪漫呢!

总有一时间你会被一些东西打动,他们在这时候会说I Do,而我对自己说,don't panic!


在山上消磨到太阳落山而天色尚明,仍然不忍心离开。于是我回到大夏河,看着那些转寺的人,偷偷跟着他们的步伐,打算逆时针地再看一次。



我跟上的是快活的一大家子,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还有一个背在背上的婴儿。他们有说有笑地快步走着,我远远地跟着。他们也好奇地看着我。那个精力充沛的婴儿让妈妈狼狈不堪,几个女人停下来帮她把包着孩子的布条绑绑好。我们互相笑笑。嗯,我看起来像是个害羞的路痴,连转寺都好像不到方向。嗯,那就这样吧。我跟着他们,一直又转回到寺庙西南角高处的白塔。




这可算是完成吗?啊,还有最后一件需要完成的事。

上个冬天,在张玮玮和郭龙来岛的现场,我拿到了一张明信片;写着:2014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那张明信片在家里放了很久,我一直没有想到它的正确用途,当然也并没想好自己是不是真的怀念那过去的一年。直到某天说起这次甘南之行。张玮玮和郭龙不都是甘肃人吗?(“白银饭店”的白银,可是一个地名哦)那么把他们的明信片带到甘南寄出,也不算牵强吧?

(只可惜最后这张明信片,甚至整个甘南之行寄出的明信片都全军覆没。所以我至今不知道关于2014年,宇宙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于是我沿着那条主要的街道走啊走啊,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邮局。一路上都是人来问我:“住宿吗?”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就问了我两次。我只好告诉他:“你刚刚才问过我呀。”他仔细看看我,自己也笑了。

晚饭是在一家“拉布楞厨房”,很有特色的蘑菇烤糌粑。与我同桌的是一位福建来的小朋友,告诉我他是陪爸爸来的;而爸爸坚决不肯尝试这些看起来有点奇怪的东西。开店的阿妈也过来跟我们聊天。跟我讲着:阿妈去过很多地方啊,四川也去过的。夜里的拉布楞街道,很热闹,热闹到有点让人错愕;我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