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29, 2019

搬家记。


It's such a perfect day, I'm glad i spent it with you. 
 

早起。还是热。下次见到房东要记得跟他建议更换空调。
触目所及至少还有十个箱子。身上黏糊糊的,但躺在床上刷手机。昨晚已经预约了宽带安装,但工人至少要下午才能上门。毕业之后几乎年年搬家,这一套程序她已经熟悉。但她怀疑有些箱子根本打开过。可笑地是,即使如此,每次搬家总是还要去超市购入一些新的物件。那里或许有魂器;那些从未打开的箱子里。某些扔不掉的东西定义着你的存在,partly. 但部分的是否已经是不完整的了呢?亲爱的邓布利多教授。
楼下就是一家超市。昨晚她已经在散步和Google maps找到了所需的位置。楼下就是超市。最近的Starbucks距离0.5km,最近的Muji距离2.4km,最近的Marks & Spencer,well,本市并无分店。男友总是怀疑她的生存能力和赏味水准。找到这三家店,可以解决你的绝大部分需求。这简直可笑,J说,难道我认识你之前的二十年都是无行为能力人吗?人和人建立关系之后怎么都这么愚蠢?或者自以为是。是的,自以为是,又或者是变相地宣布自己的不可或缺,以降低对方行为能力的方式。这他的语气。尖锐,有点刻薄,但并不激愤。继续google,最近的电影院0.6km,最近的书店0.5km;只是都在昨天路线的另一方向。这还真是个小城市,因此她才得以住在繁华地段。
她对此并无意见,甚至感到庆幸。上一个家在地铁线路的终点,再步行两公里。房间很大,周围一片空旷,空旷到入住两个月还没有想起来装窗帘;直到母亲的到来。她被勒令速速淘宝了两组窗帘:一个女孩子住的房子怎么会连窗帘都没有?但我也并不在家裸身行走啊,她顶嘴;但还是下单了。一片白色一片橙色一片深灰一片咖啡色。现在它们压在某个箱子里,因为房东已经挂好了窗帘。2014-2016. Rest in Peace.
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绝对的;清晨六点就黏糊糊的自由空气。昨晚她连阳台的门都没有关上,否则这一晚根本熬不过去。而住在郊区她晚上尽量不出门。但冬天黑得太早,回到小区的时候已经有些影影绰绰了。某天夜归被一个男人尾随至小区门口,她直接到门卫室找保安。她不留地址,公司留下的家庭住址有意写错一个数字。但快递不能不上楼,因为扛不动一箱水或者一袋米;但下午三点以后绝对不在家;对不起,明天再送好吗?三点以后也不看任何恐怖小说、电影,或者有尸体出现的任何内容。但即使如此还是噩梦连连,任何异响都能让她惊醒。楼上的人在走动,隔壁房间的开门,空调在开启以后会发出咯咯的响动,像是一个醒来的人舒展身体。这些她已经熟知,但并不能不让自己醒过来。每一个发出响动的斯蒂芬金。每一个足以让人尖叫连连的斯蒂芬金。
而城市,城市可以让她在搬完家以后再去一个Live House,0.7km。啊没错。她来看房子的时候就买了的预售票。换句话说,还没有固定居处的时候她就确定她要见到这位摇滚歌手。中介说,不满意的话,旁边这户更好;但是要过三天才能交房,怎么样?她居然也就同意了。盲租。她盯着天花板上形状可疑的一团污渍。但没错,比她看过的所有房屋都好。说到底她并不在乎。摇滚歌手带了一个穿白色短裙的妹子,歌都是老歌,乐队全部物是人非。所以干嘛不在家里打开蓝牙音箱听歌?她从不在现场喝酒,well,一个人的时候。再打开google,0.3km,有一家酒吧卖苦艾酒。绿色的灼热液体。也许下次该去那里;不是过气歌手的二维码,不是一群略显拘谨(对于摇滚乐的现场而言)的青年男女。当然也不是一屋子等着她拆开的纸箱。但对于一个陌生的城市你还指望什么?
那把手摇磨豆机最后才被她塞到随身的大包,但滤纸怎么也找不到。还好随身包里有几包急救的挂耳咖啡。电水壶是昨晚刚买的,应该先烧一壶自我清洁。自我清洁。电磁炉有了,还缺一个平底锅。周末的早上她一般煎两只鸡蛋。这个动作做了不下百次,但就是永远打不好蛋。用力太大蛋壳会敲碎,用力太小或者位置不对,蛋液会混合着从开口缓缓流出。简直荒唐。不是说熟能生巧吗?男友说,那是因为你总是心不在焉。奇怪她所有的男友都比她精细、讲究,谙熟生活技巧,more sophisticated.所以在分手的时候有什么可抱怨的呢?This is not what you need.不是应该如释重负吗?但他们从未就此展开讨论。不管后来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朋友,偶尔联系或者不再联系。她并无机会提出那个问题:那一刻你会不会觉得如释重负?
(过气歌手唱着:“于是结束前的期待,又轻松又美妙。”)
但至少那一刻不是。她提出,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我的东西,几本书,几张CD,一条裙子,或者一套内衣,一双跑鞋,或者逛街时买下的任何喜欢却又不重要的东西。不重要为什么又要收回呢?或许这是他们愤怒的原因。分手以后Y把留下的所有东西装在一个纸箱里寄了过来;请不要再联系我了。那个箱子和其他的箱子放在一起,只是略小一点。一个人的一生会累积下来多少个箱子?昨天帮忙搬家的男人笑着说,对于女孩子而言,你的东西真不算多。白色T恤,南美的山峰,肩膀很宽。这么热的天气他身上仍然有肥皂的香味,或许是洗了澡才出的门。Fuckable,小朋友会说。第一次看到这个词她骇笑,但并不打算和小朋友讨论。不这是一个宿舍话题。六个女孩子(真的女孩子)在炎热的夏夜笑闹到管理员敲门提醒她们不要打扰旁边的人睡觉。但奇怪她们从未聊起这样的事。她们聊性,聊各种牌子的隐私部位沐浴露,聊婚外情、避孕与堕胎,但不聊自己哪怕最普通的性体验。有吗?或许。有一个周末只有她和下铺在宿舍,她们聊了一晚上的南斯拉夫、南联盟和科索沃战争,后半夜下铺终于说到了同系那个高个子男生。猴子,他的外号是。另一暑假,也是只有她和另一个上铺的女孩子。那时候那个上铺女孩子的男朋友刚去美国,上铺天天捧着一本托福单词。大概还是到了后半夜,上铺突然说起,好奇怪好像关于他的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只有那时候肉体的感觉。她太困了没有力气去追问,你是在说性吗?他们是上个世纪本国最后一批性解放主义者,带着谨小慎微的气息。
所以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带走到底有什么不好。她从未习惯B市。太大,人太多。八百万种死法;一个作家说纽约八百万人可以有八百万种死法。她享受这种恐惧感。一个人来了又走了,像一个规矩的游客,把垃圾都装好带走。文明,环保。像主动使用安全套的男生。这个过程仍是不可逆的,但至少把可能有的危害降到了最低。这是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有的,可能有的,最后最后的一点善意。
咖啡,饼干,窗外的喧嚣声,吹进来的风逐渐变热。她觉得自己已经熟知这座城市,毫无畏惧,毫不好奇。她无惧于那一切的、被她亲手打包、塞好每一个空隙、轻重搭配的无序物质存在,每一个纸箱上只有商标,拆开以后才能知道里面有什么。她惧怕的是时间。严密、有序,无可改变的线性时间。她记日记了二十多年,毕业的时候全部丢弃了。放弃幻想,开始生活。她以为。
并没有。大约在第三次搬家以后她又重新开始写日记,直到今天。



Friday, June 7, 2019

此路不通冰川。

【纯属虚构,请勿效仿。】

“此路不通——冰川……”

我念出墙上的字。我们正在去往冰川的路上;一户无人居住的房屋上刷着这么几个大字。

Delay哈哈大笑:“这个肯定是那个叫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们在普普错边消磨了太多时间,回程似乎无处可去。于是扎西心血来潮地提议“先去冰川探探路”。距离我们最后一次问路(能看到人问路)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我们离开大路(一条乡道)也似乎很长时间。辨认着路上的车辙,我已经有点焦虑了。

离开了“此路不通”,车辙通向了一条小河。冬天河水结冰溢出,附近的草地也都冻住,看不太出来水深。

Delay和扎西下车查看良久,决定涉水而过。

咯咯吱吱地过河以后进入了高山草甸地区,路过了几家牧人的房屋应该也都是季节性居住;有家人很像是离开不久的样子。总之我们继续艰难地辨认车辙,一路上都没有人,倒是有一群白屁股羊好奇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以及后来似乎有一只狐狸从视野的边缘一掠而过。

视野逐渐开阔,只是仍然看不到任何明显的道路。Delay大手一挥:我们向着雪山的方向走总没错吧!雪山可比车辙好认多了。于是我们翻过一个山梁,又一个山梁。一条河横在面前。

这真的是一条河。由于离雪山很近,河水泛滥得很宽;与刚才那条小河——溪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Delay仍然自信满满:我可是那曲长大的;这样的路见多了。趁他勘查地形时我打开app看了一下,海拔5500。

第二次涉河。冰面确实很厚,但在车体的压迫之下仍然间或发出尖锐的声音。冰面很滑,Delay小心翼翼地稳住方向。快到河岸的时候,冰面明显变薄;噼里啪啦地碎冰声此起彼伏。河岸边有不少块头不小的砾石,要安全上岸也并非容易的事。想到等下还有极大的可能需要原路返回,头略大。

一河之隔,地貌已经由草地变成了满地碎石。原来还能勉强称得上有路,现在连车辙都几乎看不清。我甚至怀疑那是几天前另一辆迷路的车。不过雪山真的很近了,好像就在一个山头之后。

只是等爬上这个山头,我们才发现,雪山和我们还隔着另一个山梁。

上山的路全是尖锐的石头,不仅颠簸,对车胎的磨损也令人担心。但Delay的烦恼却是另外一个:

“费劲爬了这么半天,才到五千六!”

扎西也叫嚷着:“再爬一个山,到六千去!”

如果说有什么比一个固执的男人更麻烦的,那就是两个固执的男人;而且他们两个感情还很好。

终于在日落前的几分钟我们爬上了第二个山头。虽然Delay嘀咕着“只有五千八啊”,两个人还是喜气洋洋地跳下车来自拍留影。车外温度很低,风呼呼地刮得我脸疼。扎西还没心没肺地让我在车前帮他们合影。

我没好气地大叫:天都要黑了!你们都在车头不许动,我去后面尿尿。然后我们赶快下山。

Delay和扎西都一副吓坏了的表情。

果然,下山的时候我们很快就偏离了原有的车辙,但还好仍然到达了冰河,并且再次成功过河。在冰面上看着微弱的夕阳,天空有一种奇妙的淡紫色。荒漠一片祥和。

但天很快就黑了。

仅凭着车灯很难判断路上的痕迹,遑论本来就杂乱的车辙。我们开始还要争论一下到底哪里是我们来时的车辙,但很快就意识到大概要完全原路返回变得很困难,而不得不以方位为准。更重要的是另一个危险悄然而至:下雪了。

5000米海拔的地方,雪说下就下,并且伴着狂风,一下子就让能见度降低到五米,或者还不到。大家都略带忧虑的闭上了嘴。只有掌舵的Delay边打方向盘边嘀咕着:好像不太对。

当然不太对!我们似乎是到了一个不大的冰湖上;而不像我们曾经走过的任何地方。由于温度持续下降,冰倒是冻得越来越厚,但冰面却似乎更加光滑,风雪也让车身的稳定变得困难。大约有五秒的时间,我感到整个车已经被风吹得在湖边滑动了起来;不禁毛骨悚然。事后我采访Delay:你觉得哪里是最危险的?就是连你都觉得危险的时候。

Dylan想了想说,大概就是在冰上遇到风雪的时候。如果我们不能控制住车,被风刮倒湖边,再被土埂绊住,就会有翻车的危险。

翻车?——还好我那时候不知道。

还好Delay很快稳住、上岸,也还好这阵风雪很快过去。但这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我们已经彻底的,彻底的迷路了。普普错在哪里?雪山在哪里?这是在第几座山和第几条河之间的地方?已经毫无头绪。这是一片大草原,完全看不出来哪里有路的样子。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GPS。(因为根本没打算off-road)但草原,草原的难度超过了我的想象。冬天的、高海拔地区的草原不是想象中的绿色的海洋。残留的枯草之下,土被冻得硬邦邦的,且极度凹凸;忽略了某一条埂就可能让车拖底。更何况我们只有半箱油。

Delay和扎西开始了争执:扎西主张我们就地停下,反正车上都有睡袋,等天亮以后辨认清楚方向再出去;Delay则认为雪已经停了,在荒野中过夜不是什么好主意——毕竟,他补充,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就这么睡一夜,腰可受不了。

作为唯一一个不会开车的人,我并无主张。如果有,那就是,永远不要在紧张的时候表现出来紧张。以及,永远不要和开车的人发生争执。但是——

“Delay你是在往南走欸……”

按照我的理解,我们从县城出发,沿着国道一路向北,向西到了普普错,再南下上了这条该死的此路不通。那么要回去,自然应该向北回到普普错再上国道,万无一失。无意间看到控制台的指南针,才发现Delay一直是在往南或者西南方向前进。一时间我的心简直是牦牛乱撞:半箱油再加上这不知道多少时间的南辕北辙,脑子里已经开始出现雪地里徒步求救的场面。但还是要压着声音以冷静温柔的语调说出来。

Delay倒是若无其事:“啊你怎么看出来的?”——原来他竟然不认识指南针。“县城不是应该在西南边吗?以前搞地质勘查的时候有经验;三点一线……”

话倒是没错。但在没有路的地方off-road回县城又谈何容易。不过,反正都是迷路,来的路上也并无人家。一直向南,或许能撞上一个村庄也不错。更关键的还是那条原则,永远不要和开车的人发生争执。不知道扎西此时心情如何,总之他也保持闭嘴。于是黑暗中只有Delay念念有词,“不对,刚才是从左边绕过去的。——W是什么?”

“西!”

就这么野蛮地强行过境,我们居然又翻了一座山。Off-road的颠簸程度绝对超过想象,而黑暗中山坡的坡度也是令人胆寒的陡峭。不知道过了多久,路面总算出现了隐约的车辙;有车辙就意味着有人烟。这时我关于徒步求救的脑内剧场才算消停。车辙逐渐密集,我们总算走上了一条“路”。但那是一条什么鬼的土路啊,陡峭、狭窄的下坡,曲曲折折,颇有怒江九十九道拐的微缩气质。还好这是霸道,不是陆巡,否者路宽严重不足;也还好这是深夜,连个鬼都没有,否则就算是自行车大概也很难错车。但是深夜里仍然有动物的动静,而如果这时候真的有什么东西出现一定会吓死我。

这个下坡还真长。逐渐能看出来的河谷景观,但或许因为是冬天,也并没有听到水声。沿着河谷走一段看到了疏疏落落的灯光。居然真的是一个村子。

但太晚了,我只能借着灯光记下了村子的名称。——多亏了每家每户门口的门牌。后来在边防派出所看到了一张大比例尺的地图,我隐约找到了这个村子的名字,居然已经相当靠近边境。真的吗?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辨别,就被小战士赶出去了:赶快走,不准拍照!

村村通的政策就是好。进了村子,沿着最宽那条水泥路,我们总算回到了久违的国道。出去不久就是一个寺庙,居然灯火通明,令人感激涕零。换上扎西,有惊无险地开回县城;大家约好第二天十一点再碰头,好好睡一觉。

后来再路过那座寺庙,也都寂寂无明,不知道那天晚上是否什么节日。Delay笑言:佛祖保佑。也感谢丰田之神的保佑,半箱油这一路跑来,也居然没有拖底,没有破胎。而第二天路过一个工地胎就被扎破了,换上备胎后我们终究还是放弃了冰川。

再后来再见面,Delay经历了一次心脏手术,扎西离婚了,我换了工作;有关部门劝告旅行者不要贸然自行穿越。但冰川有什么变化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