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11, 2016

南疆十三章。


一、
乌鲁木齐的机场路上,粉红色的博格达峰出现在眼前;一路上的周折、疲倦与惶惑瞬间被治愈。一座有雪山的城市真是梦幻一样。
全疆都没有4G网络,但在绝大部分的镇子3G上网都没有问题(用VPN也没有问题)。在机场看到一则广告:“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芒。” 
二、
去喀什,被无数人跟我说起的喀什。别太相信你所认识的汉字。Kkkkhhhhaaaaashi;试着像个当地人一样的去发音。那是一个很多古老语言中都存留着的kh音,听起来更接近于“哈什”。 

三、
因为穿着的品味太奇怪,常常被人契而不舍地追问:你是苗族/彝族/壮族/藏族/羌族或者什么少数民族吗?(一个上海女孩儿就真的这么五连问过)。在这个“少数民族自治区”,一位北方口音的店主看我戴着维族人的小花帽,披着印度来的小花毯,又说着流利的“汉话”,犹犹豫豫地问我:“你是……台湾人吗?”──所以不管是到了哪里,我们都自有一套想象异域的方式啊!  

四、
继续去塔县。整个盖孜河谷,一如我去过的大多数好山好水的地方一样,都被混乱的水利工程工地所囊括。曾经在照片上让我迷醉的白沙湖,前景也成为了满溢着的水库,令人错愕。但没关系,我常常说,只要过了三千米的海拔线,总会有好风光。 
 
五、
在塔县遇见一位活生生的、正在挖掘一处唐代墓葬的考古工作者。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遇见考古工作者,激动坏了。他正指挥着两位当地工人清理骸骨;旁边一个围观的姑娘问:他们是塔吉克斯坦人吗?考古工作者严肃地说:人家是塔吉克族;都是中国人! 
六、
继续去红其拉甫,路上开阔、壮美,雪山连绵不断。可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看到314国道的终点。这条国道起自乌鲁木齐,终于红其拉甫,是整条“中巴友谊路”的中国部分。到了国门,大家忙着拍照留影的时候我却纠结于“314国道还剩下近十公里哪里去了”这个问题。最后问过几位驻守的小战士,原来终点是在老界碑,而新修的国门距离老的中巴界碑还有一段路呢。──所以与你的想象不同,大部分的物、事,其终点都不是你可以看到的。 

七、
等自己真正看到慕士塔格的时候,才发现被照片欺骗了多么久。很多人贬称其像个烂馒头,但只有站到山下才能知道它是多么雄壮、神秘。与它比起来,南方的山峰,缅次姆峰、央迈勇峰,都充其量算是俊秀,或是险峻。而慕士塔格,传说它的名字Muztag Ata其实是向导在表达对于斯文赫定的尊敬(“那是冰山啊父亲!”),但这个误读似乎再合适没有了。那真的是冰山之父,真正的成年人才能形成这样的断块山吧。 


八、
慕士塔格冰川公园,只要十多分钟车程再加上十多分钟路程就能到达冰川;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下车的时候开始飘雪,在三千多米的山上走了一段就开始呼吸困难。不过没关系啊,我只是缺乏锻炼;在高海拔的爬山喘成狗,在低海拔的地方爬楼也喘成狗。爬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姑娘们也都改乘摩托车上山,呼吸、呼吸、呼吸,雪花冰冰凉地贴在脸上。最后冰川湖终于出现,一下子又有了力气。 


九、
很想回塔县泡泡温泉。其实并不特别对泡汤有兴趣,但在新疆的塔合曼乡,在西藏的曲孜卡乡,这些越过了三千米海拔的温泉都像是上天的恩赐。在理塘的冬天,出太阳的时候人们欢天喜地地走向无量河边,某一处温泉的泉眼供给劳动的人们沐浴与清洗。这些山与水的美,都不是文字可以形容的。



十、
小时候生活在新疆,很想当一个维族姑娘,美丽、轻盈,扎着满脑袋的小辫儿,戴一顶漂亮的小花帽,再穿上图案特别的艾德莱斯绸裙子。可是等我回来,头发稀疏得只能扎上一条辫子了。──甚矣甚矣吾衰矣。而且等我回来,姑娘们都几乎不戴花帽了。

十一、
在喀什,维族老人看着我的小花帽笑着挤挤眼,在茶楼一旦落单就会有人邀请我坐下来喝茶,连看守厕所的老人都眯缝着眼说:好看,像个维族姑娘。而回到北疆,人们则严肃、忧郁的多了。旅馆前台会犹豫地对我说,可那家饭店不是清真的…新疆的问题很复杂,问过一两个当地人也未必说得清楚。所以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姑娘们都不戴花帽了。

十二、
从来不热衷购物,但南疆可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艾德莱斯绸、铜器、陶器和各色乐器,手工地毯和柯尔克孜人的毛毡子,还有印度进口的各种手工品。从来不特别寻找美食,但南疆好吃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旅途中一天都在啃馕,回到城里吃点好的吧。烤肉、拌面,烤包子、奶皮茶…西瓜有些过季了,但葡萄正是清甜可口。和田的鲜榨石榴汁一瓶一瓶的喝啊,还有手工搅拌的奶油冰淇淋也别忘了来一个。直到坐上飞机,喝了一口空姐奉上的凉水,胃开始惊天动地地痛了起来。──好吧,这也值得。

十三、
曾经有人说,真正的选择不是左顾右盼,左拿右弃;也有人说,真正想要的东西,断一只手,断一只脚你也会要。但我好像只是对这些远方从来不曾犹豫。人类是多么渺小、易受震动的存在啊。断手断脚、哭过笑过,你还是你吗?我还是我吗?但乞力马扎罗山会因为你的哭泣而变矮吗?慕士塔格峰会因为你的喘息而摇动吗?只有在这些使用地质纪年的伟大存在面前,我们才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与欲望吗?
──故子曰:惟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

Saturday, October 1, 2016

2015年听音记。

(虽然2015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但是还是可以说)整个一年最大的收获就是ECM;在零零星星听过一些经典唱片以后,终于在年底决定做一件很多乐迷都做过的事:从编号1001开始听整套厂牌。



在我缺乏行动力的一生(半生)中,音乐常常是驱赶着我上路的理由。小时候为了买一盘磁带我会在放学路上偷偷跑去城市的另一边;后来到了北京,又是那一个个酒吧构成了我北京地图的基本结构。真实的脚步总是有限的,而在这些之外,音乐还能带你去更远的地方,比你的想象更远。SPACE IS THE PLACE.

ECM有很强的旅途性。它的出品足够丰富、有趣;尤其到了后期与世界各地音乐家的合作,相较前期实验性较强的音乐,具有了更强的场景感。带着ECM上路吧,它甚至会成为某种坐标。

然后呢,仍然偶尔去听现场。有时候觉得家离任何地方远都没关系,一定要离某个Live Bar近;因为那最有可能是我的晚归。安全很重要。一些现场听了以后开始重新理解整个乐队,比如五条人;一些现场是永远会去以及永远让人那么满意,比如Vialka;一些现场是嗯比听专辑真的好玩很多但还是就那样吧,比如海朋森

但总的来说鸟岛还是个很无聊的地方,但总的来说我仍然努力让自己变得有趣。以下是整个一年听过的,有趣的、厉害的、有意义的,值得推荐的东西。

(当然,关于旅途,今年也还继续关注Nonesuch。)

1. Floodplain
 (Nonesuch/ 2009/ Kronos Quartet)


关于这张碟的了解来自苏格兰舞蹈剧场的一次名为“又一年冬天”的演出。顺便说这一场演出不仅舞蹈出众,采用的音乐也都全是惊喜。第一场Winter, again采用的是舒伯特的“冬”:紧张、阴郁;第二场Revelator,出自ECM的Melos,著名的钢琴哲思者;第三场in this storm,则是一位塞尔维亚作曲家的作品,是这张专辑的最后一首,Hold Me Neighbor, In This Storm...

1. "Ya Habibi Ta'ala (My Love, Come Quickly)" (Egypt) Midhat Assem, arr. Osvaldo Golijov & Kronos Quartet 2:57
2. "Tashweesh (Interference)" (Palestine) Ramallah Underground, arr. Kronos Quartet & Jacob Garchik 3:22
3. "Wa Habibi (Beloved)" (Lebanon) Traditional, arr. Stephen Prutsman 3:11
4. "Getme, Getme (Don't Leave, Don't Leave)" (Azerbaijan) Said Rustamov, arr. Alim Quasimov, string arr. Jacob Garchik 12:05
5. "Raga Mishra Bhairavi: Alap" (India) Ram Narayan, arr. Kronos Quartet, transc. Ljova 7:13
6. "Oh Mother, the Handsome Man Tortures Me" (Iraq) Unknown, arr. Ljova & Kronos Quartet 3:01
7. "Mugam Beyati Shiraz" (Azerbaijan) Rahman Asadollahi, arr. Kronos Quartet, transc. Ljova 9:23
8. "Lullaby" (Iran) Traditional, arr. Kronos Quartet & Jacob Garchik 4:09
9. "Nihavent Sirto" (Turkey) Tanburi Cemil Bey, arr. Stephen Prutsman 3:17
10. "Kara Kemir" (Kazakhstan) Kuat Shildebaev, arr. Kronos Quartet 4:24
11. "Tèw semagn hagèré (Listen to Me, My Fellow Countrymen)" (Ethiopia) Alèmu Aga, arr. Jacob Garchik 4:03

12. "...hold me, neighbor, in this storm..." (Serbia) Aleksandra Vrebalov 21:46

在Wikipedia上找到了这些曲子的出处,这个列表就足够令人振奋:洪水肆虐之地,带来了灾害,也提供了新的生机。

Nonesuch / 1998 / Hamza El Din


这张碟最初录制于1971年。简单、销魂,漂亮得无以复加。然而Nonesuch提醒我们:再次颠覆了一般人对于“世界音乐”的认识,这位演奏者是一位来自埃及南部的努比亚人,在着迷于乌德琴这种阿拉伯传统乐器之后,通过在开罗与罗马的学习,尝试着将乌德琴的演奏技巧与努比亚传统的打击乐加以结合。所以,“世界音乐”和“东方音乐”并不是某种静止的(需要前殖民者加以保存的)传统,它本身就充满了各种尝试、变化、改变。

演奏者本身还有一个在纳赛尔统治时期生活着的努比亚人的故事;最后他移民去了苏丹。很多时候只有去过了那个地方才能知道它有多大,只有听过了他的歌之后才能看到故事是多么的曲折。

(然后接下来是两张ECM,与两段路的记忆)
Ecm Records / 1997 / Terje Rypdal


那是我第一次去西藏,也几乎是我刚刚开始听ECM。很多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但Rypdal的北欧记忆却幻化成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里的冬天。那首Shining很有凛冽感;每每让我想起冬天的清晨,阳光从南迦巴瓦峰背后透出来的样子。──这大概是住在巴青农庄最大的收获了。而那首“胖女士不开口这事儿就没完”还真是漂亮也~

ECM / 1993 / Jan Garbarek Group


这时候我还是个不太有经验的旅行者。整条中天山的旅行路线,抱着各种参考书与攻略策划来策划去,却没想到道路塌方这件事真的会发生。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怎么也先翻个达坂再说呀”式的固执,我们还是从乔尔玛上山。从绿油油的山坡上到达坂顶部,八月的山摺间仍然有冬天的积雪。走到路政封路,无路可走,才心满意足地再次翻达坂,下山去找地方住,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然后就听到了Jan Garbarek的萨克斯风,像月亮那样猛然地从云层后面露出来。

后来读到一篇科幻小说有很好的创意;如果我有一支人工智能的手臂还残留着某条两车道公路的记忆,它一定也保存着这样的背景音乐。

(有些阅读和偏爱也会带来奇怪的音乐。)
EMI Classics France / 1993 / Erik Satie


其实对于新古典主义的了解非常少,而这张碟居然是来自御手洗洁的推荐。
厕所君果然不同凡响,这张碟简洁明朗,听了十遍以后觉得越来越有趣了。对于世纪之交的音乐开始有了更多的好奇。
另外,刚意识到EMI也是一个逝去的名词了。

(有些逝去;有些则是小时候就听过一首的歌,慢慢的补上)
6. Marquee Moon
Elektra / 1977 /Television


很早就听过那首著名的“See No Evil”; 但直到很后来才找来整张专辑。作为七十年代涌现出来,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被视作一支吉他-摇滚乐队,Television却有着一些不一样的特质。 这种紧张与粗粝使得它在多年后仍然保持新鲜。2003年又有了重录版
不管怎么说都可说是“无懈可击的处男专辑”,难以分类的奇妙魅力!

7. Songs for Drella
Sire/ 1990 / Lou Reed & John Cale


又是在甚至还没有仔细听过地下丝绒的年纪就听过了这首“Nobody But You”。在那古怪、有趣又莫名其妙好像有点忧伤的旋律中度过了短暂的青春期。啊青春期是最无聊的,简直来不及认真做什么事情,只顾得上跟自己和所有的人闹别扭。直到慢慢放弃了这一切,慢慢补上地下丝绒,补上Andy Warhol,慢慢听着这二位唱着另一个人一生的故事。──而现在其中一个人也已经作古了。

所以只要懂得放弃,在终结之前,我们都还拥有大把的时光。

(今年还有两张值得推荐的国内的碟:)
8. 广东姑娘
摩登天空 / 2015/ 五条人


在听了一个现场以后彻底地喜欢上了这支在很多时候讲着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海丰话的乐队。

年纪越大,越发现“有趣”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品质;比“正确”、“严谨”、“好听”、“好看”、“有钱”…等等都要重要得多。当然这一点很难和人说明。但这也意味着,“无聊”是一种致死的折磨。

局部娛樂 / 2014 / 腰乐队


关于腰乐队的神话与传说(因为几乎没有人看过他们的现场)持续了这么多年,终于走到了尽头。
直到过完了整个南方的夏天才沉下心来听这样优美恍惚的句子,然后哭成狗。

我知道你就是在這樣的味道裏 
從少女最後變成了別的東西 
這個過程和南方臉上的濕氣 
誰都看見 可誰也 
記不下來 
(最后…)
10.  Monty Python Sings
Virgin Records Us / 1992 / Monty Python


 看到生活的荒诞、分裂,…可笑。还有什么比笑更有力量呢?
这张碟来自前年就热爱的电影;那一幕被绑上了十字架而小小声的唱起来“Always look on the bright side of life". 另外还有很多一听歌词就笑喷。比如Every sperm is sacred. 

学习一种笑的方式,保持一些逃离的力量。